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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众人都被这庞然巨物覆水之能所震惊,“鬼仔谭”很是疑惑,为何这个雅芳小姐会下令那安南巡捕松开铁索,岂不是纵龙归大海?他还未想得明白,那持枪的番鬼佬已经骤然发难,“嘭”地一声枪响,一阵烟雾散起,却不知道这一击是否有命中。只听到这开枪的法国佬暴喝了一声,语气十分懊丧,看来并没有命中目标。“鬼仔谭”和龚千担互相对望一眼,脸有喜色。此时烟雾将要散尽,突然听到“打仔洪”叫道:“大家小心!”
众人但听得“砰砰”碎裂之声,然后脚底一轻,顿觉的天旋地转,人已被抛离到了半空。龚千担还未反应过来,就知道自己已经重重地掉落到了水里,心想这下肯定是要埋单了,却感到被人用力提起,睁开眼来看到又是“打仔洪”救了自己。
“打仔洪”左手提着龚千担,右手拎着“鬼仔谭”。四周的水势此时好像是纷纷注入到了某个无底洞一样,迅速消失。龚千担再向那水中巨物方向看去,吓得张大了口合不拢起来:
在不远处的出江口,依然是水势滔滔、如钱塘江潮,但隐隐约约看到一条像是龙舟的物体在摇头摆尾地顺着水流潜出珠江江面。最令他震惊的是这条说是龙舟,只不过是因为模样确实类似,前面高昂着一个龙头,这龙头庞然如小牛犊般大,甚是吓人;龙舟身足有普通泮塘乡间一般的龙舟的十几倍长,五六尺宽阔,简直是大得惊人。但是夜色掩映下分明看到这龙舟侧身覆盖着块块有如脸盆大小的鳞甲,那些鳞甲就算是龚千担也看绝非是人工修饰,而是天然活物身上所有!随着水波之下一张一合;那龙尾若是正常龙舟只会纹丝不动,但此刻却是左右摇摆、分波逐水。尤其是那巨大龙头,栩栩如生,虽然模样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是一对目珠在龚千担看来似乎就是精光四射,分明就是活物的眼睛。
龚千担唯恐是自己这一晚屡遇奇变,眼花产生幻觉,赶紧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最后看到这条龙舟怪物抖动身躯,随着无数的水花消失在这条泮塘出珠江的江口。“打仔洪”表情依旧镇定,但是眉头紧皱,若有所思。至于“鬼仔谭”却在到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他忽然指着右方道:“那是,那是什么?”“打仔洪”和龚千担都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迅速减退的水面下突然冒出一人,正是黄威水。
黄威水手里拿着件像是衣物的东西,另外一手扯着个人来。三人连忙冲上前去,都吃了一惊,黄威水扯着的原来是条“咸鱼”,脸色灰白。黄威水叫道:“我方才在水底找到的,这‘咸鱼’是哪个短命种?”“鬼仔谭”道:“这个,这个,这个就是被拿来掉包的大寨阿姑‘莲春’呀!”
黄威水将那衣物晃了两晃,道:“这件就是影月花身上的衣服了?”龚千担一眼就马上认出,连忙点点头。“鬼仔谭”还是惊魂未定,有些抖颤地道:“威水哥,刚才你在水底有没有看到那东西究竟是只什么活物?怎么会…..?”
“打仔洪”挥手阻止他道:“不必再问了,我们赶快回去汇合镇三栏大人,先散水再说!”黄威水也点头同意,道:“洪兄说的是,你们两个不必问了,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那个法国番鬼婆娘呢?”大家这才醒起,四处看去,雅芳小姐和那两个法国佬都已经不知去向,连那几个安南巡捕也没有了踪影。
这个时候周围的水势已经随着那条龙舟大怪物退出了珠江,只留下仅到小腿深浅的水流。四周已经显露出原先圩田的隐约模样,但是却看到地下有很多条数尺阔的深坑,似乎是什么巨大物体拖行而成。东北面的一块圩田边上,看到了那两条疍家小船的残骸,原来已经碎成几截,但除此之外别无船上其他物件。
四人互相对望,顿觉周围又恢复平静,寂无人声,仿佛一晚惊险如南柯一梦。黄威水冷笑道:“那番鬼婆娘一定是逃走了,不然不会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刚才那法国佬开的一枪,似乎是有人从中作梗才会失手。带妹兄,好手段呀!”
“打仔洪”哈哈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道:“法兰西番鬼婆说今晚是沙面英租界和日租界联手侵犯,不知道现在还埋伏在哪里?那些狸猫精也没有了声息。”
“鬼仔谭”见此两位洪门大老心领神会,互不说破,知道他们必定晓得那庞然龙舟怪物的底细来历,所以毫无震惊表情,只是不想对他和龚千担明言而已。只有龚千担还是惊魂未定,总想问个清楚明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人声,听起来似乎是“朱仔炮”和“桐油程”二人的声音。看来他们几个断后接应此时终于赶了上来。
“打仔洪”刚想打招呼,黄威水指了指前面一块圩边上道:“那里躺着个人,好像是那个安南仔呀!”“鬼仔谭”道:“安南仔?”黄威水道:“就是那个很有架势的安南巡捕,原来他还没有‘瓜老衬’埋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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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外一条小船上的几个安南巡捕低声呼叫起来,其中一人手上也有一把鱼叉类似模样的东西,正对着远处水中那巨大的黑影。“打仔洪”和黄威水眼神锐利,均看到这把鱼叉枪口之处原来射出似是一条铁索,十分粗壮,而另外一端正落在了那庞然大物的侧身之上,想必上有类似倒钩一般的东西钩住了这大家伙。黄威水哈哈笑道:“丢那妈,番鬼佬果然是胆生毛呀。居然想活捉泮塘巨龙舟?”
“鬼仔谭”接二连三地听到黄威水提到“活捉”,越发摸不着头脑:活捉“巨龙舟”?传说中藏埋在泮塘之下的这条龙舟难道是只活物不成?一念及此,不由得望向“打仔洪”寻求解答。
却见“打仔洪”对着雅芳小姐冷冷道:“原来阁下并不是来相助‘三栏’对抗英国番鬼的,而是另有所图。不过勿怪洪某言之不预,须谨记后果自负!”
雅芳小姐似乎是胸有成竹,浅浅一笑,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到“嘭”地一声巨响,这边船上众人都立足不稳,跌倒在地上。只有“打仔洪”和黄威水好似早在算中,依旧稳如泰山,岳峙当前。
原来是旁边那条疍家船突然像是被猛烈地拉扯,向前飞驰而去,还撞到了他们的船头,幸亏没有太大的损毁。大家定了定神,再向前望去,那条小船已被拉扯到船头翘起,离水面足有数尺,像是箭一般往前冲,船上那五六个安南巡捕东倒西歪,除了操持鱼枪的那人还拼命地坚持。“打仔洪”对雅芳小姐喝道:“你还不叫那个‘契弟’松手?再迟小命就冻过水了!”雅芳小姐早就回复镇定,对着船上另外两个番鬼佬说了两句,其中一个走到船尾,然后听到了一阵机器的低鸣声。
黄威水有些吃惊,道:“怎么这条疍家船有这种怪声?是什么古怪?”“鬼仔谭”却反应过来,连忙道:“威水哥,是鬼子佬装了个汽轮机在船尾,不用划船也能开起来,想不到这几个法国佬这么醒目,居然想到改装疍家人的小船。”黄威水恍然大悟,道:“丢那性,果然是醒目,用疍家船既可以掩人耳目,又可以当作火轮船来用。”
此时小船在动力之下已经飞快地朝前追赶而去。西洋的器物果然了得,这条改装过的疍家小船比沙基上那些靠人手摇动的疍家船快了不知多少百倍,很快就追到了前面那条小船的后面。那条小船上的安南巡捕除了那个拼死握着鱼叉之外,其余几个像是吓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个回头看到雅芳小姐,神情已经是有些歇斯底里,只是不断地用手指着前方,一边对着雅芳小姐大声喊叫,情急之下叫的应该是越南话。“打仔洪”、黄威水也不晓得他在喊些什么。
雅芳小姐看来却听得懂,认真听了几句,皱皱眉头,转身对着身后那个法国人打了个眼色。那番鬼佬二话不说,像是早有准备,走到船边揭开上面一块油布,端起一把长型黑色的物事走到船头,显得颇有些沉重。龚千担看过“鬼仔谭”用过枪械,有些认得,连忙问他道:“鬼仔谭,这番鬼佬拿着的是把什么枪?这么长?”“鬼仔谭”看了几眼,很是有些吃惊,道:“看起来像是把机枪,但我从未见过这种枪械,看来火力、口径都不少呀,对付水中那东西应该都绰绰有余。”
这个时候谁都知道这番鬼佬定是要开枪攻击前面水中的巨物了,黄威水、“打仔洪”都走到船头观看。“鬼仔谭”心思慎密,早就奇怪为何这两位洪门大老一直袖手旁观,并不出手阻止雅芳小姐的行动,其中必有蹊跷,更加紧紧地站在他二人身后。
持枪的番鬼佬镇定自若,将手中的那把长枪调整好方向,回头只等雅芳小姐的号令。船尾的番鬼佬此时也看见雅芳小姐对他挥手示意,连忙动了两下手脚,这条改装过的疍家小船突然发力绕过了前面这条几乎已经半立而起的小船,可见那水中巨物的力量果然非同小可。而小船上的那个安南巡捕兀自双手紧紧握着那鱼叉,夜色中只隐约看到他的脸色无比坚毅,很有几分气势
黄威水大叫声好道:“这个安南仔果然好气力,够胆识,算是条好汉!”
改装疍家船绕到了正前方,已经看到那水中巨物停止向前飞奔,整个身子都沉在水中,正不停地抖动,似乎是想将身侧上被鱼叉发射所中的铁索挣脱。
“鬼仔谭”和龚千担看见另外小船上那帮安南巡捕的神情惊骇,应该就是被水中这东西所吓,所以都瞪大了眼睛要看个清楚。
雅芳小姐兀然对着那手持鱼叉的安南巡捕大声用法文喊了两声,那安南巡捕双手用力一抖,那条铁索倏忽间猛然收了回来。水中那大物失去了这条的铁索羁绊,顿时如释重负一样,抖了两抖身体,四周的水势立刻团团汹涌而来,好像是海水退潮般的光景,轰隆隆地向着出江口卷去。
此时他们所在之处离出江口已经不远,两边都是浅浅的泮塘圩田,是当时泮塘一带村落居民近江人工兴筑而成,两旁本都种有荔枝成林。当仲夏之时,从这里到珠江处处都有紫洞艇、疍家船泛舟于上,叫卖艇仔粥等小食,更有歌女伴唱,为民初泮塘荔湾胜景,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但这个时候却是水势滔天,两旁圩田、荔枝林都已被淹没,简直难以想象曾是泮塘之河湾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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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有人在船上举起一盏巡警常用的防雨马灯照到他们这边,先前闪烁的亮光原来是这灯光所发。黄威水看到举灯此人穿的是一身类似巡警的服饰,但又有不同,而且身材十分矮小,就叫道:“丢那妈,怎么会有个大头绿衣在这里?”
“打仔洪”久镇沙基,一眼就看破对方身份,道:“威水兄,这个不是大头绿衣,是沙面法租界的安南巡捕!”
安南也就是今日之越南,当年20年代沙面上的法租界是雇佣有自己的巡警捕快,俨然城中之国。除了本国的法国巡探,其余下级担当一般警戒的大部分都是从其殖民地越南调配而来。而船上提灯之人就是个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因为样子和制服与华警相类,所以开始时黄威水误会他是个省城绿衣。
黄威水听“打仔洪”这样一说,再仔细一看,大怒道:“你们这帮法国看门狗居然敢闯入泮塘,岂有此理?”当时沙面租界与沙基、荔湾一带的洪门弟子可以说是泾渭分明、秋毫不犯,现在居然出现了个安南巡捕越界在此,黄威水自然感到大有不妥。
龚千担抬头看去,借着灯光觉得这条疍家船上有个人影很是眼熟,还未等反应过来,就听到有把女子声音操着半生熟的广府话道:“洪先生、千担兄,怎么搞到落汤鸡一样,如此狼狈呀?”他一听到这把声音,立即冲口而出:“雅芳小姐!”
黄威水看见那安南巡捕旁边原来还站着个番鬼女子,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服,英姿不凡,只是露出一头长发,正对着“打仔洪”和龚千担在打招呼。至于龚千担却是惊讶得张大了口,不由得问“打仔洪”道:“你们认识这番鬼婆?她怎么会在泮塘出现?”
“打仔洪”也来不及对他解释那么多,只好道:“这位是雅芳小姐,是沙面法租界汇丰银行菲利比大班的千金小姐,她曾经出手救过我们一次。”雅芳小姐笑着对黄威水道:“这位应该也是沙基的洪门大老一辈的英雄了,不如先上了船再说吧。”
黄威水向来做事干净利落,艺高人胆大,将身一纵已经跳上了船。雅芳小姐叫了声好,眼中露出很是欣赏黄威水身手。黄威水昂然扫视了两条小船,这条船上除了雅芳小姐,还有另外两个番鬼佬模样之人;另外一条船上则大约有五六个安南巡捕。所有人都是神情凝重,如临大敌,但显然不是因为黄威水和“打仔洪”的缘故。
“打仔洪”上得船来,将黄威水和“鬼仔谭”引见给雅芳小姐。雅芳小姐很是兴奋道:“我们一直就想认识‘三栏’的洪门英雄,实在是幸会之至。”
“三栏”的洪门大老一向对洋鬼子敬而远之,厌恶居多,所以黄威水很是不屑,不置可否,只是道:“看你们的样子,居然会坐着疍家的小船混入泮塘,想来你们是从白鹅潭水路而来。究竟是有什么居心?”
雅芳小姐道:“黄先生不要误会,我们得到消息英租界和日租界联手,意图今晚派人侵犯泮塘,图谋不轨,我父亲觉得事情严重,所以就派我前来查探。”
“打仔洪”道:“然则你们不是法租界派来的?而是令尊菲利比大班的意思?”雅芳小姐微笑地点点头,道:“洪先生真是心水清。”“打仔洪”道:“菲利比大班果然非同小可,连贵国的租界巡捕都能调动,恐怕今晚所图非小呀。”
黄威水冷笑道:“所图自然非小,你们船上所备之物看来不只是查探一番那么简单吧?”“鬼仔谭”听黄威水这样一说才发现在船上原来备有很多绳索和挂钩,那两个番鬼佬身上穿的都是潜水的衣服。
雅芳小姐又微微一笑,道:“威水先生眼光独到,而且久居泮塘,对这里的水文河道了如指掌。不知对前面那只不明之物又知道多少?”
黄威水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不过你们想就这样活捉它?未免太过儿戏了!”
雅芳小姐还未应答,这条小蓬船突然猛烈地震动起来。众人都差点立足不稳,跌在船上。黄威水和“打仔洪”向前面一看,只见那水下的巨大黑影在前方不远处在不停地抖动,似乎是在拼命挣扎。“打仔洪”看到其中一个番鬼佬手上正操持着一把像是鱼叉的东西,不由得惊道:“你们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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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这个浑身血污,正抱着龚千担脚踝的果是“猫屎强”,此人可算是龚千担的冤家对头,当日曾在“多如楼”小梁山会上诬陷龚千担是“義合興”派来的“藏底针”、大奸细,这才逼得“火麻仁”、龚千担要大闹广利大舞台,引出其后一连串故事。
自从在多如楼出卖龚千担后,这个家伙就失去了踪影,听“缩骨全”讲是投靠到了“姑爷仔”杨得米的门下。龚千担现在居然又碰到这个“契弟”,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当下看见“猫屎强”浑身上下好像是刚从血池里面出来一般,十分恐怖,而且半昏半迷,好像也听不到自己叫唤,心下又有些恻隐,连忙道:“猫屎强,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是谁伤成你这个样子?”
“猫屎强”还是神志昏沉,龚千担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了几下,“猫屎强”总算睁开了双眼,立刻就认出了龚千担,连忙道:“千担哥,快救我呀,快救我呀!”
黄威水还是一手提住他的后颈衣领,道:“这条‘契弟’究竟是什么人?”“打仔洪”道:“他叫‘猫屎强’,是‘聯顺’米铺的伙计。”龚千担气道:“他早就投靠了在姑爷仔的门下,这个吃碗面反碗底的家伙!”黄威水喝道:“那就是‘骨精明’的门生了。‘骨精明’向来和我泮塘‘三栏’无甚瓜葛,他的门生怎么会来到这里了?其中必定有什么诡计。”
“猫屎强”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但只认得龚千担,不停地对着他道:“千担哥,快带我走。那东西就在前面,会一口吃了我们的!”
龚千担很是不解,道:“什么东西会一口吃了我们,你究竟在说甚么?”“猫屎强”脸上露出很是害怕的神情,不停地在挣扎。“打仔洪”突然从“猫屎强”的怀中掏出了几张纸来。“猫屎强”身上穿的是当时省城男子在夏末秋初时分常穿的薄布短褂,虽然天气已非暑热,他里面也只有一件汗衫而已,挣扎之下短褂脱开,是故“打仔洪”一眼就看见他短褂内藏之物。
“打仔洪”将那数张纸摊开一看,原来却是几张“猪仔纸”,上面还沾满了许多血迹。
所谓“猪仔纸”是从前清道咸年以来已出现,也就是俗称的“劳力卖身契”。当时沿海一带包括省城及附近四乡,有很多乡下贫苦青壮因糊口艰难,被迫自愿卖身与洋行大劳力贩子,这些洋行大劳力贩子手下有不少华人替其效力。很大部分的“猪仔”都被转卖至美国旧金山、澳洲以及南洋也就是今天的马来西亚和印尼一带,个中辛酸苦楚自是言道不尽。
现在“打仔洪”手上的这几份“猪仔纸”上列明了被卖劳力名字、籍贯、年龄和花押,至于下款的经手人画押却是写着“信義公司”的行号。黄威水在旁边一眼瞥见,顿时就道:“这是‘十三行’的老号呀!原来他们也做卖猪仔的生意?”
“鬼仔谭”听到,插口道:“‘信義公司’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是‘義合興’?”黄威水就解释到“義合興”虽然俗称“十三行”,其堂号却是“信義堂”,所以对外凡涉及生意买卖都一律用“信義公司”为行号,外行人或者不懂,但省城洪门弟子一看就知道说的是“義合興”。
“打仔洪”再细看了几张“猪仔纸”一遍,道:“看来这几个被卖‘猪仔’的人都是从香港来的。”说完看了黄威水一眼。黄威水立时醒悟,道:“难道这几个猪仔就是在九龙城寨失踪的那帮大烟鬼?好呀,原来是‘十三行’搞的怪!这个‘猫屎强’原来是‘義合興’的藏底针!”
龚千担也很是惊讶,他只道“猫屎强”之所以陷害自己是因为投靠了“姑爷仔”的缘故,万想不到原来这小子居然是“義合興”过来的“二五”、奸细!
“打仔洪”道:“那几个被炼法成‘虎神打’的大烟鬼怎么会同‘義合興’有关,此事确实古怪。既然‘桐油程’知道这几个‘虎神打’的底细,就要好好问问他。
兀然前面那个巨大的影子处传来了一阵龙吟虎啸之声,甚为威势,真好似有什么威猛巨大之物一般。黄威水这般人物听到此声,竟然都有点腿肚微微发软,大家都紧张地向前望去。
前面水中浮住的那个巨大黑影竟然开始缓缓地移动了起来,向着泮塘出江口的方向而去,众人此时也已看清楚这个水中巨物是个活物。黄威水吃惊道:“这个究竟是什么怪物?泮塘荔湾怎么有这等庞然活物?”
“打仔洪”冷冷地道:“威水兄,泮塘内当然不可能有了,这东西也不是只在泮塘之内。”黄威水愕然道:“那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打仔洪”指指脚下道:“古来泮塘荔湾之下水道宽广,外连珠江,有此庞然大物藏身就一点都不稀奇了。”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更加震惊。“鬼仔谭”道:“带妹哥,你是说眼前这家伙是从珠江水下钻出来的?”“打仔洪”却没有说话,黄威水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带妹兄,前面此物就是那条泮塘底下藏埋的巨龙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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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七人先后跳下水去,泮塘内的积水已经退到了他们小腿肚的位置,行动起来已经比先前轻快了很多,深夜之下前面那巨物衬着淡淡星光更显幽深神秘。黄威水低声道:“水都退到这么低了,这家伙若是巨龙舟如何能出现在此地?”
等到走近了之后,才发现那“影月花”的身子已不在了水面漂浮,没了踪影。
“打仔洪”和黄威水对望一眼,更加警觉,动作越加谨慎,唯恐又有什么突然变化。又向前了几步,“鬼仔谭”突觉双脚一紧,似乎有人紧紧抱住自己双脚,不过他经过今晚连番变化早就见怪不怪,低头看去,看到一个人浑身血污,伏在浅水中正抱住自己脚踝。
“打仔洪”三人都已经察觉,一起靠了过来,黄威水一手抓住那人后颈就提了起来,大家一看到此人正面还是十分吃惊,特别是龚千担忍不住叫道:“猫屎强,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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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寂静无声,众目睽睽之下就看着“影月花”的身子轻轻浮浮地在水面摇荡向前,非但没有下沉,还好似暗中被条无形的线牵引一样。远处蛟龙舟上众人都屏息静气,此刻看到这般情景,无不万分惊讶又很有几分期待,想若真有那什么乌龙太岁,说不定就会现身而见。
“打仔洪”领着龚千担飞快往蛟龙舟退去,问道:“‘影月花’的身子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龚千担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道:“方才在先前的荔枝林,我不是被那条水长虫拖尽水里面了吗?带妹哥,我真是险过剃头、死过翻生呀。”
“打仔洪”道:“我正想问你,那拖你进水的是什么家伙?你又是怎么脱身找到我们的?”
龚千担道:“我也看不太清楚,在水中被那家伙拖到晕头转向,哪还能看得到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在水里面好像是看到一条船。”
“打仔洪”一听,立刻紧张地道:“你看到的是条什么船?是条龙舟吗?”
龚千担被那“水长虫”拖进水里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光景,虽然刚开始差点被水呛得差点透不过气来,但是似乎先前所喝的“三栏酒”却很快有了效用,渐渐倒没有什么大碍,竟然还能透得过气来。他在朦胧中只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水渠底下前行,两边都是大约有两个人高的青石渠壁,赫然就看到在青石渠底的一旁横躺着有条船。那船看起来绝非是条小船,颇具规模,很有点气势。
龚千担肯定地道:“那绝不是条龙舟,像是条大帆船,上面还有桅杆,只是船身上刻着些番鬼佬文,它认得我,我却不认得它。要是‘鬼仔谭’在他应该认识。”
“打仔洪”越听越是离奇,脸色很是怪异,道:“千担仔你莫不是在信口开河,煲水吧?龚千担很是气急道:“带妹哥,千真万确,珍珠都未有那么珍(真)。”“打仔洪”道:“这就奇了,这泮塘之下居然还能藏着条大帆船?还要是条番鬼佬的船?这是什么道理”又道:“这个先不管,你是如何找到‘影月花’的?”
龚千担道:“我在恍恍惚惚之间就听到了有唱大戏的声音,而且那大戏声还不少。然后拖着我的那短命种像是受了什么惊一样就拖着我不知道到了哪里去,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躺在了荔枝林旁的一个水塘里。”
“打仔洪”道:“照你所讲,莫非是因为那条古西關涌就在这泮塘之下,所以底下原来是四通八达、水路纵横。那条水长虫才可以如此神出鬼没?”龚千担很是惊奇,道:“带妹哥,我看到的那条青石渠就是西關涌?”
“打仔洪”道:“我也是当年听‘盲昌’哥告诉我的,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见过这条古西關涌,这水下的家伙又是怎么来往自如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盲昌哥’也从未有跟我提过这西關涌下居然还有条船呀?这条番鬼佬船又从哪里来到泮塘的,是怎么进来的?”两人是越说越是糊涂,纵是“打仔洪”也毫无头绪。
龚千担只好继续道:“等我从那水塘里爬出来后,就立刻看到了那东西了。”“打仔洪”道:“又是什么东西?是那水中的‘水长虫’?”龚千担脸上露出惊惶表情,道:“不是水长虫,是那只撑着伞的怪物。”“打仔洪”听得有些不明白,道:“什么撑着伞的怪物?”
回说上次龚千担和汤姐带二人夜闯“塘鱼栏”的大戏学堂,结果里面的大戏袍闹了一晚上的古怪,两人可以说是吃尽了惊风散,苦不堪言。后来更在尾院的瓦背顶上看到了条既像鱼又像四脚蛇的东西和那只状若狸猫但行径类人的怪物。当时汤姐带和“小红棉”都以为那像大鱼之物就是西關疍家人所传说的“乌龙太岁”。
那“狸猫”不但抢走了琼花会馆的帅旗,而且从瓦背上跳落后街时,汤姐带从门缝中惊然看到此物撑伞而跑,被“乌龙太岁”在后追赶。龚千担当时听了还是半信半疑,多数是汤姐带这小孩满嘴胡说。但是当他从水塘中站起来时才开始觉得汤姐带所见多半是真。他兀然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荔枝林的田埂之上。那“女子”其实也只是背后看来像是个女子,也是撑着把伞,那伞是把西洋之物。虽然身上无一不是“影月花”的衣着打扮,但是面目间分明就是四分是人,六分是只狸猫嘴脸,诡异安分,非亲眼所见,难言其中惊恐。
当场吓得龚千担冷汗直冒,虽然他也听过“打仔洪”甚至是“猪肉荣”提起过东瀛神道变术派,加上汤姐带向他之所述,此时才是他亲眼所见,还真是以为自己被拖到水下面太久所以眼花产生了错觉。那狸猫“女子”在侧耳留意着什么声响,然后被什么东西吸引很快就撑着伞而去,但一举一动间毫无半丝“人”味可言,倒像是只动物装扮成人在蹒跚学步。龚千担也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怪物,隔了良久才敢走近过去,却赫然看到了躺在地上全身赤裸的“影月花”。
龚千担先前已经知道“老虎蟹”系奉“镇三栏”之命前去方便医院盗出“影月花”的身子,结果大摆乌龙。谁知道原来“影月花”却是出现在这个地方,龚千担情知其中有异,太过蹊跷,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好壮着胆子拖着“影月花”,循着声响找到了众人。谁知道他带着“影月花”在这个时候出现,把个已饱受惊吓的“鬼仔谭”更加吓得个不轻。
“打仔洪”听完,回头看看还是浮在水上的“影月花”,道:“听你这么说来,‘影月花’的尸体是那帮神道变化术士掉包偷出来的。看来它们早就料到‘镇三栏’也会派人去偷。何以它们如此清除‘三栏’的举动,既然它们已经得手,为何又把‘影月花’抛在那里呢?”
说话间已走到了蛟龙舟前,“荷兰水”和“朱仔炮”连忙将他们拉上龙舟,众人都挤在龙舟之上,看着远处的“影月花”,静等变化。“打仔洪”将龚千担遭遇转述给“镇三栏”和黄威水众人。大家正在议论之际,远处一阵水声巨响,真是有如钱塘江潮,其势惊人,又好像是有只什么庞然巨物从泮塘的水下拔然而起。
众人都被这等声响所惊,“镇三栏”道:“今晚这大雨都已经停了,水也退了不少,怎么有这样的水声?”黄威水挥手制止众人说话,道:“是有东西从水里面出来了!”
“两脚黄鳝”黄天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龙舟上,道:“是,是,是乌龙太岁动怒呀。它的‘温心老契’老相好‘影月花’死了,不生气就怪了!”听他此话出口,就是堂堂“打仔洪”和黄威水都忍不住好笑,黄天来说的倒是切情入理。但是“打仔洪”的脸上笑容立即就僵住,蛟龙舟上众人都看到一个庞然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远处的水面上,而“影月花”的身子正孤零零地飘浮在那黑影之旁不过数尺。
这黑影之大实在惊人,虽然露出水面不多,但是看去水下怕有数十尺长短。泮塘方圆虽然不小,但无论如何也应该不会藏得住如此巨物。“打仔洪”看这架势,和龚千担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都想起当晚在沙面逃脱租界英军追截时,在沙基涌下出现的那条巨大鱼形黑影,似乎正是此物!
“镇三栏”不愧是“三栏”首领,还是镇定自若,对黄威水道:“威水兄,你在泮塘水乡多年,了如指掌,可知道这是什么怪物?是条巨鱼吗?还是乌龙太岁?”
黄威水道:“镇大人,难道你都不认得?这就是那条旗标巨龙舟呀。”
“镇三栏”、“打仔洪”都脱口而道:“这就是藏埋泮塘的那条古巨龙舟?”黄威水盯着那巨大黑影,道:“不错,每年泮塘端午的起龙头,就是为了找回这条古巨龙舟。想不到它真的就在泮塘。”
“打仔洪”道:“镇大人,你们‘三栏’九大簋今晚辛辛苦苦也就是为了起龙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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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三栏”和“老襯庭”都脸色剧变,今晚令他们苦战不堪、凶暴无敌的“虎神打”转眼间就被如此轻易“搞正”,头颅不保,也难怪“打仔洪”和黄威水都要落荒而逃。
“老襯庭”对着黄天来道:“黄鳝公,快点划船走呀!”黄天来却是双眼失神地看着脸面变形的“龚千担”,喃喃地道:“乌龙太岁现真身,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呀!”
“荷兰水”怒道:“两脚黄鳝,你现在才来发什么疯,还什么‘乌龙太岁’呀!‘契弟’走得慢,快点走呀!”但是黄天来似乎真的已经被那个怪异的“龚千担”吓破了胆,四肢发软,半分不能动弹。“镇三栏”只好抢过船桨,要自己亲自来划龙舟,“打仔洪”等四人身手了得,片刻就赶回到了蛟龙舟,蛟龙舟上顿时就拥挤不堪。
众人再看过去那边厢,“龚千担”已经没了踪影,泮塘内的积水此时虽然已经退得很浅,但是水下面的光景却谁也看不到。一片平静之下洪门众雄却是提心吊胆,刚才那个变作“龚千担”之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抑或真的就是“乌龙太岁”?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就潜伏在水下要搞些什么动静出来。
黄威水对着还在水下的“鬼仔谭”和龚千担道:“那个陈塘阿姑的身子呢?”“鬼仔谭”对龚千担低声道:“这位就是三栏‘九大簋’,老联的‘掌旗将军’黄威水威水哥!”龚千担听罢,连忙应道:“威水哥,影月花就在这里。”说完将“影月花”推到了蛟龙舟前。黄威水道:“好你个龚千担,居然把‘影月花’的咸鱼给弄来了。还不赶快交给它的‘温心老契’(情人)?”
龚千担和“鬼仔谭”都“啊”了一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龚千担道:“威水哥,怎么交给它呀?”黄威水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交?你怎么弄来的,就怎么交出去。如若不是你把这条咸鱼弄来,那家伙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鬼仔谭”有些奇怪,道:“威水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黄威水没好气地道:“不用问阿贵了,就是这小子把人家的温心老契给弄来了,人家能不发火吗?”
“打仔洪”道:“威水兄,这样有用吗?”黄威水道:“那家伙这么厉害,连‘虎神打’都被它三两下手脚‘搞正‘了,不把‘影月花’交给它,我怕我们大伙今晚别想活着离开泮塘了!”众人听到黄威水这样说,又看看四周,这里已经是泮塘的深处,很是靠近出江口。若然这个“龚千担”真的如此厉害了得的话,惹怒了它,后果确实不妙。
“打仔洪”沉吟片刻,对龚千担道:“千担仔,我和你一起把‘影月花’送出去。我同你饮过‘三栏酒’,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黄威水看了看龚千担,双眼一亮,道:“原来你饮过三栏酒,那就最好不过了!”龚千担听到有“打仔洪”相助,顿时就勇气大增,就和“打仔洪”将“影月花”向着远处拖行而去。船上众人除了还在昏迷不醒的“火麻仁”,均是提心吊胆、屏息静气地看着“打仔洪”和龚千担一前一后地将“影月花”的身子拉向方才那个“龚千担”一直所立的地方。龚千担在后面抓着“影月花”的双脚,在水中推着前行,只觉得脚下所行地面十分平整,完全不像是泥塘水洼之地,但还是心“嘭嘭”地上下跳动,生怕水里面有像那水长虫样的东西突然抓住自己的双脚。但是一路无事,两人将“影月花”拖到离那“龚千担”所站之处大概有五六米的地方,“打仔洪”突然停了下来。龚千担连忙问道:“带妹哥,怎么样了?”
“打仔洪”转头道:“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龚千担很是疑惑,摇摇头道:“我什么声响也没听到。”此时四周一片寂静,什么虫鸣、江水之声都通通消失,而蛟龙舟上众人都紧张得大气不敢透一口,更是安静。只剩下“打仔洪”和龚千担二人的呼吸喘气之声而已,“打仔洪”眉头一皱,道:“我听到有你的声音在招呼我,怕是我听错了吧。”龚千担紧张道:“带妹哥,我方才没有说话,怎么会听到我在招呼你?”“打仔洪”点点头没有出声就转过头去,但是心内已经有些疑惑。龚千担看到“打仔洪”转过头去,无意间向下一看,刚好就看到“影月花”的脸面正对着自己,朦胧之下仿似看到她的双眼飞快地睁开看了自己一眼。
等到他反应过来再看过去,“影月花”依旧是双眼紧闭。只这一瞬间的变化,龚千担已经是吓得冷汗透背,连忙就松开双手。“打仔洪”感到有异样,连忙转头来看,龚千担立刻道:“带妹哥,我刚才,刚才看到‘影月花’的双眼睁开了!”
“打仔洪”却是山凝岳定,断然道:“这条咸鱼有问题,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龚千担道:“不往前走那又应该怎么办?”“打仔洪”道:“我们将它往前推出去,赶快往回走!”说完和龚千担就将“影月花”的身子往前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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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仔谭”今晚可谓是经历了生平所能经历最怪异的事情,好不容易才摄定心神,瞪大了双眼望去水中正在向自己招呼的那人。那人此时已经在水中行近了许多,不但“鬼仔谭”看得一清二楚,连在稍远处的“打仔洪”也认出来人:正是龚千担不假!水中在行近的龚千担看到“鬼仔谭”呆在原地,大声骂道:“‘鬼仔谭’,你在发什么呆?还不快下来帮忙!我在水里面拖不动呀。”他在水中正在拖行的那个人似乎看起来十分沉重。
“打仔洪”大声喝道:“你真的就是龚千担?”他这句话本来问得有些奇怪,但是众人却毫不觉得突兀,因为今晚东瀛神道的变术已经令到洪门众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镇三栏”众人看看这水中的龚千担,又看看那边捂着脸面,犹自在呜呜咽咽的“龚千担”,一时间都以为自己的眼花产生了错觉,惊讶莫名。尤其是“荷兰澄”七情上面、张口结舌,手指颤抖地来回指划着两个龚千担,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龚千担有些莫名其妙,道:“带妹哥,我当然是龚千担啦,难道还有另外一个龚千担?”他正吃力地在水中拖行,还未注意到“打仔洪”那边的异样情形,只是大声道:“鬼仔谭,你个发瘟!还不下来帮忙?”
“鬼仔谭”听他这样的语气,终于咬咬牙从龙舟跳了下水,走到龚千担面前,道:“千担兄,你先前去了哪里了?”又看了看他身后在水中拖着的那人,问道:“你拖着的这个是什么人?”
龚千担道:“说来话长呀,先前真是险过剃头!”指着水中拖着那人道:“这个就是‘影月花’呀!”
他这一句话在“鬼仔谭”听来真有如晴天霹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探头看去,这才看见一直横躺在水中被龚千担拖行的这个人竟然是个女子!此刻双目紧闭,但是样子清晰可见,而且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地浸在水中。“鬼仔谭”差点就喊出声来,这女子面目赫然就是当晚在陈塘南跳楼而香消玉陨的“影月花”。看她横躺在水中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已经身亡多日,倒像是一时沉睡而已,但是看到她一丝不挂的身子,“鬼仔谭”即使是“竹升仔”,思想甚是开放,也不禁连忙掉转头去,道:“千担兄,你怎么,你怎么会找到‘影月花’的?她还是生的吗?”
龚千担道:“什么生的熟的,她要是还是活的又怎么光着身子在这里?我是在水底找到她的,总之说起来就是一匹布那么长。”
此时龙舟上的“镇三栏”和“老襯庭”都已经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同样也是吃惊万分,“老襯庭”道:“鬼仔谭,那个真的是‘影月花’?她到底是活的还是已经……?”“鬼仔谭”道:“她,她,她应该已经是条咸鱼了!镇大人,学庭先生,现下应该怎么办?”
“老襯庭”指着另外一边的“龚千担”道:“它正在找影月花,现在找到了还是赶快给它算了!”
“打仔洪”和黄威水离得较远,却看不到水中的“影月花”,但看见“镇三栏”和“老襯庭”脸色紧张凝重,也心知有事发生,正自奇怪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划破长空的怪叫,十分刺耳,这声怪叫绝非是人声所发,像是野兽哀嚎,又好似是龙吟虎啸一般。
众人被这阵怪叫声刺得耳朵生疼,一起捂住了耳朵。“打仔洪”和黄威水都转过身看去,那本被三只“虎神打”围住的“龚千担”霎时间脸色惨白,双眼睁圆,不断地在发出怪叫声。黄威水看了两看,似乎有所醒悟,道:“带妹兄,你看它的眼睛!”
“打仔洪”被黄威水提醒,也看去它的眼睛,此时“龚千担”的五官外表开始有些变形,尤其是两只眼睛越变越大,大得简直是有些离奇,只怕再下去就会撑破开来的样子,但是一直不停地瞪着“鬼仔谭”和龚千担。“打仔洪”心念一动,对“鬼仔谭”和龚千担那边高声叫道:“你们两个究竟是在搞什么古怪?”
“鬼仔谭”闻声看过来,隐约看到此等情形,双腿不禁有些发软,口齿发颤道:“带妹哥,千担兄他找到了‘影月花’的身子了!”
“打仔洪”和黄威水对望一眼,再看去那个五官变形的“龚千担”,心下当场了然。黄威水对“镇三栏”高叫道:“镇大人,不对路,散水较脚(逃跑)啦!”说完他和“打仔洪”都飞快地往众人这边而来。“桐油程”和“花仔开”虽不明了什么事情,但看见连黄威水和“打仔洪”都如此惊慌失措,见状也不敢“执输”,一起发了狠地往龙舟这边赶来。
“镇三栏”却还未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心下有些奇怪:堂堂黄威水和“打仔洪”居然主动叫“散水”撤退,实在是难以想象,正想开口询问,就看到两件物事从空中飞过,“啪啪”两声响,一先一后地掉在龙舟之上。
龙舟上众人都看了过来,那两件物事是两个人头,人头上全是污血,虽难辨清面目,但还可看得出是两个男子人头。“荷兰水”道:“这两个人头是怎么回事?”“老襯庭”道:“是那两个‘虎神打’的首级!你看看那边”
大家听他一说,都抬头看去,先前围住“龚千担”的那三个“虎神打”,只这片刻已经和先前那个一样结果:只剩下两具躯体站在原地,而头上首级应该就是掉落到龙舟上这两颗人头了,而最后一个“虎神打”就干脆就不知去向、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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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自明清以来就商贸繁荣,自然也是风月奇出,老省城人多称这些卖笑的风尘女子为“老举”,其贬义甚深。皆因清末时的省城妓寨凡有妓女出卖,或由三两粗汉举搭于肩而出游于街,省城人时多鄙妓女之污秽下贱,所以一律将风尘女子贬称为“老举”,而大寨妓院则称为“老举寨”。
妓女在当时市民眼中多是寡廉鲜耻、无情无义、低等污秽、为财所趋,引致多少风流浪子散尽家财、妻离子散。“影月花”虽然是陈塘红牌阿姑,其实亦难掩其低贱风尘出身,虽是出于无奈,但若然遇到真心爱郎,还是宁愿在彼眼中是清白之身。
“老襯庭”道:“想来这‘影月花’虽然是陈塘南的阿姑,但是却早生脱离之意,所以在‘乌龙太岁’面前她不会将自己当做是下三滥的娼妓。哼,这个神道变术的假冒货这次可是露陷了!”
黄威水听“老襯庭”这样说来,立即哈哈大笑,指着那冒牌货“影月花”道:“不错!这个就是‘舢板充大艇’假得不能再假的‘影月花’了。乌龙太岁,你若真是泮塘神物,又怎么会被这些妖邪外道所骗呀。你真正的‘温心老契’(老情人)现在来找你了!”
“龚千担”却不理会黄威水的大声叫喊,只是对着半空道:“月花,你快点出来见我吧,我一定会带你走,你出来吧!”
半空中那“影月花”凄凉地道:“缪郎,我的命好苦呀,自小被父母送在‘塘鱼栏’学唱大戏,十三岁就被卖到陈塘南做‘琵琶仔’,还不完的赎身债。繆郎,你要救我呀!”
她的声音虽然听起来越来越凄厉恐怖,但是众人听到这位名震省城的陈塘红牌原来竟然也是出身自“塘鱼栏”的大戏学堂,都很是意外,而且她确实是身世凄惨,十三岁就被卖身成为雏妓,这么多年想必是受尽苦楚凌辱。“镇三栏”等虽是洪门大老,铁石心肠,但是此情此景都不禁对“影月花”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龚千担”道:“你不用怕,我这就带你离开这里,你跟着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影月花”道:“我想见你,但是我的衣服不知道哪里去了,又怎么出来见你?”众人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一起回头看着“老虎蟹”,“老虎蟹”脸色大变,饶他一向胆大过人也当场吓得哆哆嗦嗦,连忙快步走前几步,将手中影月花的衣服用尽力扔向了“龚千担”。
“老虎蟹”虽然力大过人,但这件惨白色的衣服在半空中只是摇摇荡荡地而去,大家的视线都随着这件衣服转动,当中一个“虎神打”不知为何,怪叫一声腾空跃起,伸出五指利爪就抓住了衣服,还未跳回落地,就听到“叵”地声闷响,一场血雨就洒了开来。
黄威水暴喝一声:“大家快闪开!”众人听到他招呼,心知不妙,不待细想全都低头缩身避过。幸亏黄威水提醒得及时,这洒开来的血雨并未有沾在身上。
再抬头看过去,方才那跳起抓住影月花衣服的这个“虎神打”只剩下个躯体立在原地,上面的脑袋已经不知道哪里而去了。刚才电光火石瞬间众人都不晓得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但“打仔洪”却看到这“虎神打”的指爪刚刚碰到影月花的衣服时,本就狰狞的脸目更加扭曲在一起,然后整个脑袋就爆炸开来,化成一团血水溅射开来,只剩下个躯体还是跳回原地。
这“虎神打”之强悍凶暴是有目共睹,纵使以“打仔洪”、黄威水如此了得的身手,今晚轮番苦斗犹不是敌手,但刚才只是一晃眼间却不知为何头脑爆裂、化成血水。“打仔洪”和黄威水面面相觑片刻,一起望向那“龚千担”。
影月花的那件衣服轻飘飘地落在了“龚千担”的手上,“他”拿起这件旗袍仔细地端详了起来,好像这件衣服是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而爱不释手。这件旗袍看上去已经被水浸泡,在夜色下显出惨白的颜色,但是在靠近衣领的地方却有几块看上去像是干褪血迹的污渍。
这“虎神打”突遭横祸,剩下三个“虎神打”却没见惊慌,反而团团围住了“龚千担”。
黄威水低声对“打仔洪”道:“是谁下手搞正这只虎神打的?”“打仔洪”看了他一眼,道:“反正总不是你和我。”“桐油程”脸色惨白,看着那正端详着手中旗袍的“龚千担”,声音颤抖地道:“乌龙太岁,是乌龙太岁,定是它出手的,难道它真的就是乌龙太岁?不是它又怎能杀死这虎神打?”
“打仔洪”看见堂堂凛凛大名的九龙水官“桐油程”都吓成这个样子,心下也就信了几分,但是再看见面前这个“他”分明就是龚千担的样子,心底下还是有七八分的不相信。但如果能够出手“搞正”这个“虎神打”的,除非它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泮塘神物“乌龙太岁”了。
“龚千担”毫不理会周遭诸般事物,只是专注地看着面前“影月花”的旗袍,突然凑上前去嗅了两嗅,脸色剧变,脸目五官也开始扭曲起来,好像极其痛苦一般。
那冒牌货“影月花”一看见“龚千担”这般模样,像是被蝎子扎到一样连忙向后跳来了几步,转身就缩了入水,转眼间不知所踪。如此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仔洪”、黄威水和“桐油程”都冷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影月花”与那个“水云仙”一样从他们眼皮底逃之夭夭。
“鬼仔谭”今晚是吃尽了“水云仙”和这“影月花”的苦头,现在看到两个都逃脱而去,不由得连连顿足。
“老襯庭”已经看出不对,高声道:“这东西必定看出了有什么不对头,‘较脚’逃走了!”“鬼仔谭”忙问道:“有什么不对头?”
“镇三栏”又叹了口气,道:“恐怕它已经知道‘影月花’不在人世、香消玉殒了。”
果然那“龚千担”神情已经变得哀伤无限,抱着影月花的旗袍,发出些谁也听不清的声音,非是人语之言,听起来倒好像是娃娃鱼般的哭泣声。离它最近的“打仔洪”和黄威水互相打了个眼色,向“桐油程”和“花仔开”打个手势,慢慢向后而退了开去。“镇三栏”和“老襯庭”久历江湖,更加心领神会,连忙招呼“两脚黄鳝”黄天来驱使蛟龙舟上前接应。
“鬼仔谭”虽不太明白“打仔洪”、“镇三栏”几位大老为何如此小心翼翼,但看出来他们几个似乎对那“龚千担”十分避忌和惧怕,心下奇怪莫非这“龚千担”有什么可怕之处?正在全神贯注之时,却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喊道:“鬼仔谭,快下船来帮手呀!”
大家正在屏息静气之下,只剩下“龚千担”那古怪的哭泣声,犹显怪异,突然有人这样大喊起来都吓了一大跳。“鬼仔谭”听到居然是在叫自己,连忙回头看去,不看还可,一看差点吓得掉下蛟龙舟。
离蛟龙舟不远处有条人影正在水中行走,双手拖着另外一个人,显得十分吃力,快要支持不住的样子。最令“鬼仔谭”头皮发麻的是,这把喊自己名字的声音却正是龚千担的声音,如假包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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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突如其来的“影月花”的声音不但令到众人惊讶,连带那个“影月花”和“龚千担”都为之所吸引。“影月花”更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惶惑不解,抬头四处张看。
那“龚千担”立即一把就推开了她,脸上露出一派不解的表情,显然已经生了疑心:怎么又多出了个“影月花”?面前这个“影月花”惊惶之下,连那四个“虎神打”停下了手脚,没有再动手进攻“打仔洪”、黄威水和“桐油程”,显然它们都是受“影月花”所控。
“三栏”众雄也在四处张望疑惑之际,在不远处荔枝林田埂处传来一阵阵涉水之声,听落是有人走了过来,而且速度还十分之快。
“打仔洪”心下惊异,听此人的身手在水中行走之快,实不下于黄威水。只过了小半会儿,众人眼前有条白色人影从水中猛然窜了出来,浑身湿淋淋,张口就叫道:“镇大人,威水哥,可是你们几个呀!”此人身材矮小壮实,不过显得十分狼狈。
“镇三栏”、黄威水三栏众雄定神一看,不禁一起叫了声:“老虎蟹是你!?”
原来来人居然就是先前同“老襯庭”、“荷兰水”等人在半路失散的“老虎蟹”。只是后来事情变化太过转折和危急,“老襯庭”等人也没有工夫去寻找他,想不到“老虎蟹”倒在此时此景出现。“老襯庭”还一直担心他有所不测,现在总算是松了口气。“老虎蟹”虽然神色看起来有几分狼狈,但依旧不改他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其余“三栏”众雄见他无恙现身,都感开心,说不定刚才就是他在学“影月花”在说话。
“镇三栏”这个时候也看清楚“老虎蟹”身上根本就不是穿着什么白色衣服,而是用手拿着件惨白的衣服,像是女子的衣衫,就道:“老虎蟹,你手上拿着件什么衣服?还有是你刚才在整古作怪吗?学得不错呀”
“老虎蟹”愕然道:“我整古作怪?镇大人你是什么意思呀?” “老襯庭”道:“刚才难道不是你在学影月花说话吗?”“老虎蟹”听到“影月花”三个字,打了个哆嗦,然后向身后看了看,道:“你们也看见了‘影月花’?她原来真的没死?”
“老襯庭”听到他这样说来都很是意外,连忙问道:“莫不成你看到了真正的影月花?”“老虎蟹”道:“我之前在方便医院偷出来的那条咸鱼根本就不是影月花!但是我刚才在找你们的路上亲眼看见‘她’走在我的前面,而且还从身上脱下来这件衣服。转眼之间她就消失不见了,所以我就把她的衣服捡了起来。”说完将手中的衣服递了过来。
“镇三栏”、“老襯庭”和“鬼仔谭”都凑了过来,“鬼仔谭”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衣服倒与当晚影月花所穿在身上的衣服十分相似,正是陈塘南“阿姑”们常穿的改装旗袍款式。但是他自己明明亲眼看到影月花在陈塘南大寨跳楼自杀、香消玉陨,“老虎蟹”又怎么可能再看见她?想必是他惊慌过度,一时眼花而已。
但是“镇三栏”和“老襯庭”对望一眼,脸色微变,“老襯庭”道:“老虎蟹,你是不是眼花看错了?‘影月花’明明已经在陈塘南跳楼而死,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老虎蟹”急道:“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错,那个分明就是‘影月花’!”
“镇三栏”道:“你若然看得那么清楚,为何在方便医院却把她的‘咸鱼偷错了?”“老虎蟹”顿时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听到“镇三栏”这番责备,心下也羞愧万分,堂堂三栏“九大簋”居然连条“咸鱼”都搞错了,传了开去实在是徒惹江湖耻笑。
“龚千担”侧耳听着这把半空中传来的“影月花”声音,突然高声叫道:“月花,真的是你吗?我已经来了,你快出来见我吧!”
三栏众人中凡是听过龚千担开口说话的此时都已经肯定这把声音绝对不可能是龚千担的声音。龚千担虽然生得是半个大人,但是毕竟还是听得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但现在这个“龚千担”的声音却是十分生硬,而且好像是含住块什么东西在喉咙一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龚千担本人。
若非亲耳听见,众人都实在是很难相信面前这个和龚千担一模一样的人居然会发出截然两样的声音,都不由自主有点不寒而栗。
那冒牌货的“影月花”连忙娇声道:“繆郎,我才是真正的影月花呀!我就是你的‘秋娟’呀。”
“龚千担”脸色猛地一变,怒道:“你说什么?”“影月花”愣了一下,立即又娇笑道:“我才是你的秋娟呀,你就是缪莲仙。你莫要被人装神弄鬼给骗了!”
“龚千担”双手一拍下水,溅起许多水花,道:“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被我叫做‘秋娟’!你是假的!你不是影月花!”
“他”一说出此话,不但大出这个冒牌货“影月花”意料之外,就是这边旁观的“镇三栏”等人也很是吃惊。镇三栏不由得低声问“老襯庭”道:“学庭兄,你不是说乌龙太岁就是客途秋恨里面的这个‘缪莲仙’,那‘影月花’就是自比作曲中的多情妓女‘秋娟’吗?”
“老襯庭”淡然道:“镇大人,莫说是陈塘南大寨了,省城之内又有哪个‘阿姑’、妓女,是心甘情愿卖身入火炕的?又情愿自己的情人知道她的出身?”
“镇三栏”恍然大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个‘影月花’虽然是个‘老举’,但是原来也算是品性贞良,唉,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