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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姐带越加兴奋道:“那你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陈久如迟疑了一阵,道:“好像是个人,又好像是条鱼,我也不知道是条鱼还是个人。”
汤姐带看着龚千担拍手道:“千担哥,水下面的肯定是昨晚我们在大戏学堂瓦背顶上看到的那家伙!”
打仔洪十分镇静道:“龚千担,难道你们两个也见过什么‘乌龙太岁’?”龚千担看着水面,约摸将那晚的诡异情形说了一遍,打仔洪道:“这就奇怪了,说起来这东西似乎是跟那只狸猫怪有仇,怎么现在却缠上我们了?你们都别站在艇边,向中间靠进来!”
众人听罢都不自觉地靠在了小艇的中间,龚千担抽出一把短刀,握在手上,以防万一。
打仔洪对汤姐带道:“姐带,你眼睛够尖,给我盯着水面,有什么动静就告诉我,鹌鹑荣,把船靠向岸上!”
鹌鹑荣立即遵令,又继续撑起艇向沙面岸上而去,一面撑还一面自言自语地说:“黄萧养当年不是骑白鹅飞天的,就是骑着‘乌龙太岁’逃命的!”
打仔洪笑道:“如若是这样你还担心什么?黄萧养是大英雄,这条烂鱼既然救了他,那么也坏不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的水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在破浪而行。
这个时节也不是潮汛之时,白鹅潭风平浪静,突然有这种声音,不用说肯定是有什么大东西在迫近他们这条小艇。众人除了打仔洪无不大惊失色。
汤姐带刚想说话,打仔洪已经示意知道,挥手招呼龚千担走到艇的另一边,两人打算看个究竟。
龚千担刚走到艇边,就闻到一阵水腥扑面而来,打仔洪在后面叫声“小心”,就一脚将他踢倒。他但觉得背上一阵凉意,被江水溅了个湿透,连忙转身一看,但见无数条不知是什么名字的小鱼夹着水花从小艇上空飞了过去,落到了艇的另外一边。
艇上众人均未曾见过这等飞鱼跃水的情形,都愣在了原地,连鹌鹑荣也忘记了继续撑艇。
那群小鱼落入水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江面下黑沉沉地,叫人看得害怕。
打仔洪猛然道:“快点撑艇,靠了岸再说!”龚千担会意,立刻执起一条船篙撑起船来,但是他丝毫不懂诀窍,用力虽大,但是小艇纹丝不动。鹌鹑荣也醒悟过来,连忙继续撑船,果然是行家里手,小艇像离弦之箭一般就靠向岸边。
汤姐带不明所以,又不敢问打仔洪,转头看看江面,依稀看到离小艇大约四五十步的水面似乎是有条黑影向着小艇这个方向追来。
他因为看不清楚,不由得走向前一步看去,就看到那条黑影后半身是长条形状,正在水面下划水前行,不知是什么构造竟然速度飞快,远超小艇。至于这东西的前半身抬在水面以上,却好像是个人形,也又好像不是,说不出的别扭。
汤姐带再也忍耐不住,对着打仔洪道:“带妹哥!那是什么东西?”
打仔洪微笑道:“你也终于知道怕啦?还这么大声喊出来,不怕让岸上的番鬼佬听到?”吓得汤姐带连忙噤声,心中却奇怪这个打仔洪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打仔洪仔细打量了那东西一阵,一手抢过龚千担手中的船篙,平平地举起,也不见他用力,就随便的一掷,那条船篙像扯足风的风帆一样,破空而去,在空中还上面微微颤动,忽上忽下,直对着江面上那条黑影而去。
龚千担吐了吐了舌头,这个打仔洪果然是神力悍勇,这么轻的一条船篙从他手中掷出,竟然像标枪一样,劲力非凡兼且如电闪星驰。
船篙快要飞到那黑影头部的时候,那黑影却忽然在江面上消失了,船篙就像箭一样射入水面。众人都觉奇怪,一起看着打仔洪。
打仔洪道:“这东西潜了入水!”他还未说完,离小艇大概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又冒出了个黑影,借着依稀的月光,它好似仰着头正看着小艇上的众人。
原来就在它消失在江面上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在江水下潜游了这么远的距离,确实快得惊人。
龚千担道:“带妹哥,它潜了入水,就算是有洋枪也打不中它呀!”打仔洪对着鹌鹑荣果断道:“把你的船篙给我!”
鹌鹑荣一紧张又开始口吃道:“洪,洪,洪,那我,我,我怎么撑?”打仔洪不等他说完,一手抢过船篙,挥掌就斩在中间,这条韧性甚好的船篙立时断成两截,扔回一截给鹌鹑荣,道:“就是有半截你也要撑到岸边。”
鹌鹑荣苦着脸看看不远处的沙面堤岸,只好硬着头发继续撑下去。
打仔洪握着剩下的半截船篙,站在小艇边上,一言不发。
那黑影停了一会儿,就再度从江面上消失,想必又是潜入水中。众人看着平静的江面,又是担心又是焦急,不知道这鬼东西什么时候会潜到小艇这里,看它在水中的个头十分壮观,这小艇肯定经不起它折腾。
而最麻烦的就是谁也不知道它在水底下的情形,说不定随时都会翻艇落水,真是提心吊胆,忐忑不安。
只有打仔洪却纹风不动,提着那半截船篙,神威凛凛,如果不是他这个威武的样子,龚千担几个人早就已经泄了气。
一直不动如山的打仔洪突然提起船篙,对着艇边的水面从左到右像是写毛笔字一样划了一道,溅起层层水花,同时小艇的艇底给什么东西轻微撞了一下,随后就恢复平静。
龚千担知道打仔洪已经得手,凑近前去道:“带妹哥,你打中了那东西?”打仔洪摇摇头,抽回那船篙,道:“我方才看见水下似有动静,就用船篙划了下去。但是好像让什么东西抓了一下。”
陈久如奇道:“给什么东西抓了一下?难道这水下的是个人?”汤姐带道:“陈少爷,你看见那东西在水面上的时候像个人吗?”
但是经过打仔洪这两下攻击,这东西却好像已经退却,没有再有动静。打仔洪不停地看着手中的船篙,在想着什么。
鹌鹑荣松了口气道:“到岸了!”
小艇果然已经轻轻地泊在沙面靠近白鹅潭的岸上,在当时还是一片浅滩,顺着浅滩向上,就可以看见几幢影影绰绰的建筑物,是英军废弃的旧军营。
打仔洪马上一挥手道:“大家赶快上岸,鹌鹑荣你和汤姐带留在这里看艇。”
汤姐带一听登时就想发作,但是打仔洪已一手提着他后领把他拧上了岸。
众人经过一番小小惊魂,就在岸滩上稍微歇息了片刻,再望过去江面上,什么也看不见。
陈久如道:“方才水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鹌鹑荣刚想说话,汤姐带就笑道:“荣仔你不用再说,肯定又说是乌龙太岁。如果是它,也没有带妹哥这么厉害,还不是给带妹哥打跑了?”
打仔洪笑道:“你不用擦鞋,反正你和鹌鹑荣不能过去,我不想多你这个累赘。”再对陈久如道:“管它是什么东西,或者是水鬼也难说。我们时间无多,要马上穿过这军营去找马神父!”
汤姐带突然对着龚千担道:“千担哥,既然不让我去,那我给点好东西你。”说完从怀中掏出样东西递了过去。
龚千担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包荷叶,打开一看,居然是两团糯米,就怒道:“给我糯米作甚,我又不饿!”
汤姐带也怒道:“我是为你好,我也听人说过这英国佬的军营闹过事,这糯米拿来防身也好。”
打仔洪又好气又好笑,道:“这糯米能防什么身?”汤姐带道:“那个假水云仙这么厉害,也不是栽在这糯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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鹌鹑荣突然颤声道:“是‘乌龙太岁’!”
打仔洪愕然道:“什么‘乌龙太岁’?”龚千担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那晚在大戏学堂所见,对着鹌鹑荣道:“你说的是那只乌鱼怪?在哪里?”
鹌鹑荣指着江面道:“我方才好像看见在水里面闪了一下,但是看的不太清楚!”声音发抖,似乎极度害怕。
打仔洪见他如此窝囊,有些生气,道:“什么乌龙乌鱼的?白鹅潭这里会有水怪吗?我怎么从来未听过?”
鹌鹑荣回过神来,道:“洪大哥,沙基荔湾这里真的有‘乌龙太岁’,我阿公说有,我也亲眼见过!”
鹌鹑荣的外公黄天来是沙基荔湾船户中的老行尊,地位超然,疍家船户凡是靠水为生的都对他颇为尊敬,因为他对河道熟悉,而且无论行船水性都经验丰富,又急公好义,所以人送外号“两脚黄鳝”,只不过跟所有疍家人一样不能上岸生活,因为老广俗话“黄鳝上沙滩,不死也一身潺”。
黄天来很早就带着鹌鹑荣走船运货,从小就教晓他沙基河道的路线和水系。
自唐以来,省城沙基荔湾一带是河道纵横,水系丰富,但历经岁月,很多河道湮没。而历史上的荔枝湾两岸红云风光却是当年的一大胜景,五代十国的南汉国建都于省城,还大力建造开发荔枝湾河道,正是“一湾清水绿,两岸荔枝红”,不知为多少文人墨客提供了美妙的意境。
明清时的荔湾晚色是一大名胜。
当年西关有两大河涌,一条是上西关,一条是下西关,都是最后汇聚于泮塘荔湾,然后流出珠江。而另外还有一条分流,从西濠涌,也就是省城西城墙外的护城河流出江面,汇通白鹅潭。
还有很多小河道,发达纵横,既可通荔湾,也通江面,但是早为历史湮没。但是黄天来却相信这些河道并未消失,真正的沙基荔枝湾河道还是存在,只是现在看不到而已。
而沙基疍家船户百年来传闻的“乌龙太岁”就是镇守在这一大片的古河道中,守护着珠江的一大秘密-----“镇海珠”,也就是今天的海珠区的和珠江里面这两个“珠”字的由来。这个“乌龙太岁”必定还知道古时荔枝湾旧河涌道,在上下西关、荔枝湾、白鹅潭和珠江上来去自如,驰骋纵横。
这个不知是神还是怪之物在黄天来所言,真名叫“乌龙太岁”而非汤姐带所说的“黑龙太岁”,是当年南汉国国王的镇物,负责看守那颗阳燧宝珠。而这颗宝珠就是保佑着珠江太平的宝物,至于真实的埋藏点,有传说是在今天龙津西路汇集于荔枝湾的地方,也就是沙基疍家船户每年的大庆典“起龙头”的由来。
另有一说就是埋藏在海珠石内,沉于珠江水底,也就是今天的海珠区和对开的江面下。现代有枯水的时候,曾显露过海珠石于江底。
这些传说已经都是太过久远,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这个所谓“乌龙太岁”却在船户中传说得真真切切,历代都有人说亲眼见过。
黄天来曾对鹌鹑荣说过,他们祖上就是南汉国宫廷荔枝湾的船工,为南汉王室撑龙船游玩两岸红云的美景,所以知之甚详,一直传承到后辈。
祖上曾说,这“乌龙太岁”是一条巨大乌鱼成精,能幻化人形,而且在荔湾河道和江水上纵横无敌。但是天性喜淫,最中意女子精水。后来南汉国为宋所灭,这条“乌龙太岁”就不知所踪,有人也传言为朝廷所请的三山道盟高人所诛。也有人传说它的克星就是那颗镇海珠---“阳燧宝珠”。
但是鹌鹑荣却听过黄天来所说,真正能克制这东西的就是当年荔枝湾上的荔枝树王所做的“荔枝柴龙头”,因此西关疍家船户才有每年的“起龙头”庆典,但是这个秘密也只有黄天来的祖辈传了下来,从无其他人知道这个庆典的真正由来。
而黄天来年轻时曾经两次在夜晚河道上目睹过“乌龙太岁”的真身出现,只不过鹌鹑荣天生胆小,不敢追问究竟。黄天来还说过无数次陈塘南的风月大寨遭遇了这位“乌龙太岁”的传闻。
却也不恐怖,反而旖旎无边。因为“乌龙太岁”天性喜淫,自从陈塘南成为风月场所之地后,不断有大寨传闻它幻化变换之后,上岸勾引大寨姑娘合欢,其中最耸动的传闻就是陈塘南最气派最有名的“南唐夜月楼”。(至于这些旖旎故事则会在其后介绍)。
鹌鹑荣一直不相信,直到他后来真的有一次在泮塘的河道上看到过疑似“乌龙太岁”的东西,才开始相信他外公的说话,从此心里就有了阴影,变得更加胆小怕事。
当下鹌鹑荣也没有时间把这一切道出,全部他外公所言之传说都是事后才跟龚千担等人提及,气得众人差点暴揍了他一顿。
他对着打仔洪反复地道,他真是亲眼看过“乌龙太岁”,打仔洪被他说得没办法,只好
眼睛盯着江面,但是看了良久也没看到什么异样。
陈久如是堂堂岭南大学进步学生,刚刚才接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这个时候鹌鹑荣跟他说这些东西简直是岂有此理,十分之无厘头,所以他马上道:“鹌鹑荣,你如果没胆子撑我们靠岸,就不要说出这么无稽的借口。”
龚千担和汤姐带经过了那晚在大戏学堂的经历,却有大半相信,何况汤姐带所知的传闻都是从鹌鹑荣这里所来,因此两人站在船尾,丝毫不敢大意,牢牢地注意这白鹅潭水面。
打仔洪等了一会,怒道:“丢那妈,难道我们还怕了条什么烂鱼不成。鹌鹑荣,你他妈
的马上给我撑船靠岸!我们要上沙面!”
鹌鹑荣最敬畏的就是打仔洪,简直是敬若天神,虽然还是害怕,连忙就撑起艇来。
突然汤姐带低声喝道:“那边的是什么?”
众人抬头一看,却没看见什么。打仔洪却一手扯过鹌鹑荣,“哗啦”一阵水声溅上了小艇,泼了陈久如和鹌鹑荣一身。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鹌鹑荣更是哆嗦个不停。
陈久如呆在原地、作声不得,汤姐带因为在船尾,看不清楚,就拍拍他肩膀,道:“陈少爷,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陈久如想了一会儿,道:“我好像看到了一条黑影从艇旁跃过,想扑向鹌鹑荣。幸亏洪大哥手快!”
众人都看了看鹌鹑荣,都又是心惊,又是佩服打仔洪的身手。
汤姐带这个家伙却唯恐天下不乱,兴奋道:“那你看到那个黑影真的是条大鱼吗?”
陈久如这个大学生口齿也开始有些哆嗦,道:“如果是条鱼还好,我看到的好像不是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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鹌鹑荣撑着他家里的小艇一路沿着沙基涌向西而去,打仔洪等人全部伏在后蓬内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对岸的沙面街上人声罕寂,灯光全无,偶然只看见有依稀的人影提着汽灯经过,想必就是深夜巡逻的英军岗哨。
鹌鹑荣是船户世家,年纪虽小,沙基涌一带的河道早就烂熟于胸,撑艇技巧高超,虽然夜色深沉,但是却通行无碍,无惊无险就绕到了沙面的西区。
汤姐带低声道:“英军军营现在已经迁到了这里,希望待会白鹅潭那里没有英国的鉄甲船。”
龚千担知道他所说的是英国军舰。英国皇家海军独步天下,号称“日不落帝国”之由来,若然白鹅潭江面上停泊着英国的军舰,他们这条小小的河艇简直就是蚊子遇到大象,九死一生。
他早就听说过英国海军的厉害,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都吃过不知多少的苦头,心下不禁紧张得扑通扑通直跳。
奇怪的是沙面西区的英国军营营区此时却寂静无声,他们安然通过,顺利地来到了白鹅潭的江面。
白鹅潭就是沙面南面的珠江水域,相传是明朝时黄萧养起义被官军最后围困于此,江面突然现出一只白鹅,黄萧养骑白鹅飞天。后人为了纪念此事,故此命名。白鹅潭对开的沙面上就是今天白天鹅宾馆,早年享誉全国的五星级酒店。
此时的江面上却黑沉沉一片,也没有什么英国军舰,众人都舒了口气。鹌鹑荣终于开口道:“现在总算过了第一关,只要从这里偷偷上岸,就可以向东北到达圣母堂了。”说完指了指堤岸。
打仔洪仔细看了过去,看到岸上依稀有些建筑物,当下月光稀疏,看不清楚,就问道:“上面那些就是废弃的军营吗?”
鹌鹑荣点点头道:“不错,那里就是以前的沙面军营。后来搬去了西区,往日那些英国佬要叫大寨的姑娘就是要我偷偷从这里送上岸的,听说是怕让值日的军官知道。”
陈久如道:“这里大概有多少英军?”鹌鹑荣搔了搔头,道:“这个我倒不太清楚,总有一百来人吧。”
陈久如道:“你确实是一百来人?”鹌鹑荣道:“我阿公是这样说的,他说军营带兵的叫上尉,管一百来个兵,听说还有炮兵、军医什么的。他还跟我说带兵的那个官叫什么邓杰森,是个大坏蛋。”
打仔洪笑道:“你阿公是何方高人?居然知道如此详细?”
鹌鹑荣自豪道:“我阿公就是沙基疍家的黄天来。”打仔洪“哦”了一声,竟然有些惊讶,道:“原来是他?”
汤姐带插口道:“带妹哥,你也认识鹌鹑荣的阿公?”打仔洪点点头,道:“我早就听闻沙基疍家船户有位好汉,绰号‘两脚黄鳝’,本领高强,想必就是小荣的阿公黄天来吧?”
鹌鹑荣不停地点头,十分兴奋和高兴,道:“原来洪大哥也知道我阿公?不错,他就是‘两脚黄鳝’,沙基荔湾这里的河道省城之内无人比他更熟悉。所有疍家人都对他很尊敬的。”
打仔洪没有再答话,只是不停地看着岸上。龚千担低声道:“带妹哥,你认为怎样?”打仔洪侧耳听了听,只说了声道:“奇怪,真是奇怪。”
众人忙问究竟,打仔洪道:“我用耳力听过,军营内应该是空无一人,但是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龚千担道:“若然不对劲,不如我们撑船往前去,从东边那边上岸。”
鹌鹑荣摇摇头道:“前面不能走,再走就到法租界的地头,那边的法国兵虽然少,但是对江面巡逻的更严,连那些英国兵都叫我不要过去。你们要去圣母堂,只能从这里穿过去,趁着夜晚走到沙面大街,再到圣母堂。”
打仔洪点点头,道:“不错,从东边饶过去太费时间,鹌鹑荣,撑我们过去。”
但是鹌鹑荣却没有出声,只是神情紧张地看着江面。众人都不明所以,汤姐带就怒道:“鹌鹑荣,你在干什么?还不撑船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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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整几篇顶住瘾先,收工得闲再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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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荣写好一封亲笔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交待打仔洪和陈久如道:“马些路神父认得我的笔迹,只要他见到此信,必定会全力相助。你们记住,若然事有不谐,千万不要鲁莽,保存性命要紧?”说完又看了看龚千担一眼。
龚千担不明所以,只好唯唯诺诺。
当下鹌鹑荣就带着打仔洪四人静静回到沙基码头,却没有上那条紫洞艇,而是上了他家里的小艇,顺着沙基涌向西而去。
沙面其实是江中一个小小沙洲由流沙淤积而成,前清时期割让与英法两国为租界,经过多年经营早就成了省城中的外国城。东面一小部分靠近今天的沿江路是法租界,西边大部分地方包括今天的白天鹅宾馆都是英租界。
而路德圣母堂是纪念法国路德圣母神迹而建立的教堂,林世荣的老相识马些路神父(Marcelo)是一位葡萄牙、法国混血,精通欧洲各国语言,为人善良正直,尤其对中国人十分友善,早年在西关传教不慎得罪了三合堂口中人,为林世荣所解围,两人就此结交为好友。
马些路神父领会甚深教义,主张平等博爱精神,华洋一体,同情中国革命,而且还奇特地支持交还沙面租界与中国政府,为洋人中的一大另类。
这个路德圣母堂就是位于沙面大街的东端,今天已经是沙面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建筑。
而今晚深夜,打仔洪、龚千担几个人却要冒着天大危险潜入沙面到达圣母堂,为火麻仁取得救命之药。
我外公万想不到,此番奇遇居然比在广利大舞台行刺柳生田还要凶险万倍,尽管有神威无敌的打仔洪压阵,五个人差点就把小命交待在沙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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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番长篇大论,说的是慷慨激昂,完全不予打仔洪有插话的机会。在一旁的龚千担看得是目瞪口呆,他从来都未曾有人敢当面教训堂堂“联興顺”的武执事打仔洪,即便是水龙这等人物,也未必敢对打仔洪如此大言不惭。
眼前的这个林世荣已经是花甲老人,根本无法想象他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洪拳高手“猪肉荣”。其实因为黄飞鸿为人十分谨慎低调,加上“猪肉荣”年少时横行无忌,所以名气比黄飞鸿甚至还要更大,但是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不过从他现在一番语气神态,终于能领略到他当年的几分风采。
打仔洪被林世荣一番训词弄得哭笑不得,心知他说的都是实情,“联興顺”和“義合興”确实早非多年的前的忠义洪门,已沦落为唯利是图的三合堂口,但是打仔洪自幼投身“联興顺”,深受忠义之教熏陶,岂能容忍别人说三道四,又不想林世荣起冲突,只好苦笑两声遮掩过去。
林世荣见打仔洪不作声,就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相告于你,是关于‘其昌’先生的。”“其昌先生”是众人对“盲昌”的尊称,打仔洪一听是关于“盲昌”,连忙紧张起来,道:“还请世荣叔见教。”
林世荣看了看众人,打仔洪就对众人道:“你们先出正厅等候。”众人连忙答应,打仔洪却指着龚千担道:“你且留下。”龚千担愕然,不知究竟,只好遵从。
打仔洪待众人离开,道:“世荣叔你就请讲吧。”
林世荣道:“我这次从香港回来,除了因为我师父年事已高,又染疾在身,我上来省城照顾之外。其实是因为从香港得到一个消息,所以特意前来相告于你或者是‘火麒麟’的。现在想来,还是只告诉你一个,比较稳妥。”
打仔洪一听,林世荣居然连“火麒麟”也信不过,一定是事关重大,非同小可,脸色凝重起来。
林世荣继续道:“我在香港都收了不少徒弟,门路自然也不小,所得消息也多。我打听到英国那边会派一个鬼佬叫马文仙的人,听讲还是个爵士,来省城沙面租界,出任什么军事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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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走入来一人,已是年逾花甲,但是精神矍铄,穿着件凉衫背心。龚千担一听打仔洪称呼他作“世荣叔”,就知道此人正是十几二十年前名头甚响的“猪肉荣”林世荣了。
林世荣对着刘胜道:“阿胜,既然是联興顺的人受伤了,我们就应该尽心医治。你去那些刀枪药出来吧。”刘胜听了,连忙答应,走了出去。
打仔洪道:“世荣叔,夤夜造访,多有冒昧,还请您不要见怪。”
林世荣看了看火麻仁,又看了看众人,眼光最后在龚千担身上停留片刻,又对着打仔洪道:“带妹兄,看来这次你们和‘十三行’弄了很大动静呀。”
打仔洪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林世荣摇摇头道:“自从‘盲昌’当日刺杀龙督军不成,又逃回南洋之后,你们‘联顺’和‘十三行’两个堂口就越来越不像话,搞到省城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打仔洪好像十分不满林世荣的教训口吻,道:“多谢世荣叔关心了。听说您在香港开馆授徒多年,真是可喜可贺。洪拳一脉可以发扬光大了。”
林世荣哈哈笑了几声,道:“打仔洪,我知道你不满意我教训你。不过我说的都是实情。你们‘联興顺’的坐馆‘火麒麟’和‘十三行’的‘神仙余’唯利是图,不顾洪门忠义秉承,包娼庇赌、鱼肉乡里。还依附当权,毫无主骨。想当年‘盲昌’在省城的时候是何等意气风发,孤身一人竟敢发动四大公司围攻将军府,驱逐满人,还我汉人山河,这才是洪门本色,不愧为忠义洪英。汉失其土,方为之‘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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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芝林”是一进西关大屋,平常的青石门面,也是红檀趟栊大门,黑沉大门在内。这个时候已是夜深,大门紧闭。外面看去与一般的西关屋宅无异,只是门前并没有挂有那幅传说中的对联。
“猪肉荣”当时候因为省城政局动荡,加上他年少时因争斗曾经惹下了不少三合会堂口仇家,所以已经迁到香港定居,并开馆授徒,只是偶尔才回到省城看望乃师。
八大红棍似乎对宝芝林十分敬畏,都不敢敲门,一起看着打仔洪。打仔洪不高兴道:“人命关天,尽管敲门,如果‘猪肉荣’在,有我担当。”当下一个叫“马骝”泰的红棍,他平时与宝芝林的弟子常有来往,见打仔红有命,连忙上前,隔着趟栊门敲起大门。
静夜之际,敲门声特别刺耳。敲了良久,才听有人在里面骂骂咧咧地来开门。大门很快就打开,听到有人大声骂道:“丢那妈,这么晚了还来敲门,还让不让人睡呀?”
开门之人刚刚骂完,睡眼蒙松就看到门口站了这么多人,愣了一下,看到面前的“马骝”泰,没好气道:“原来是你这个死猴子呀?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马骝泰”因为身形瘦小,所以得此外号。开门这个人就是黄飞鸿的再传弟子刘胜,绰号“打铁胜”,他是打铁工人,后来拜黄飞鸿的门人为师,平时和马骝泰十分熟络。
马骝泰满脸赔笑道:“胜哥你好,深夜打搅,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武执事带妹哥也来了。”说完就让开身子。刘胜一见到打仔洪,急忙道:“原来是洪大哥来了,快快请进。”
说完就引领众人进了屋,来到待客用的花厅。刘胜看到满脸死白的火麻仁,吃惊道:“这不是火麻仁吗?怎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哪一路的人马能把他伤成这样?”
打仔洪道:“他是被‘十三行’的人打伤的,这里还有庆和班的水老板,麻烦刘兄给医治。”
刘胜知道事情重大,面色沉重,仔细察看了两名伤者,道:“这位水老板不过是让烟火熏到,没什么要紧。”说完再看看火麻仁,道:“但是卓仁哥受了枪伤,虽然子弹不在里面,宝芝林也医治不了鬼枪的枪伤呀。”
打仔洪点点头,道:“我知道,还请你稍微治理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送他到方便医院。”刘胜摇摇头道:“恐怕方便医院也没有这个能力,除非是送去西洋人的医院。”打仔洪皱了皱眉头,道:“西洋人的医院?你说的是沙面租界?”
刘胜脸有难色,点了点头。打仔洪道:“那你先帮火麻仁简单处理一下伤势,然后我再理会。”刘胜道:“宝芝林也没有这些伤药可以给他用的。”
打仔洪早就忍了一肚子气,勃然大怒,道:“挑那性,这个你说不行,那个你说没有,你是不是觉得我‘打仔洪’很好糊弄?”
打仔洪在西关荔湾可以讲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刘胜是打铁工人,西关三教九流无不受“联興顺”庇护,现在见打仔洪动怒,立时吓得哆嗦了起来,口齿不清。
突然有人在花厅门口道:“洪执事,何事那么动怒呀?”打仔洪和众人一听此人声音,都脸色一变,尤其是打仔洪即时平静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门口道:“世荣叔,这么晚你还未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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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你在这里钓瘾啊,快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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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仔洪”对水龙点点头,再看了看周围的苦力军团,旁若无人地扶起躺在地上的火麻仁,仔细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势,然后道:“火麻仁,你真是命大,中了鬼枪这么久还没死,你的命比石头还硬呀。”
火麻仁看到“打仔洪”好似看到大救星一样,勉强笑了一笑,但是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低声道:“带妹哥,山主有命,联興顺弟子不得牵涉其中,不能暗中相帮,你还是不要趟这浑水了。”
“打仔洪”微笑道:“我今晚过来救你不是用‘联興顺’的牌头。眼看兄弟有难而不顾生死,我‘打仔洪’以后还怎么同我的门生交代?我这个牌头以后也不用在沙基荔湾挂下去了。”
说完站了起来对着水龙道:“水龙哥,换做是你,也会这样做吧?”
水龙见“打仔洪”现身,本来十分惶恐,他对“联興顺”向来只是顾忌两人,一个是那个名镇两广洪门的“盲昌”,另外一个就是面前的街头战神“打仔洪”。
“義合興”门生吃过不知多少“打仔洪”的亏,但凡每次和“联興顺”开片干架,只要“打仔洪”及他的门生加入,“義合興”都是输多赢少,故此方才众苦力一看到打仔洪的出现都恐惧不已。
水龙尽量镇摄心神,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所幸发现“打仔洪”只是单身前来,并无带同任何旗下门生,稍微放下心来,心想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就算“打仔洪”再如何神勇无敌,也不需害怕,昂然道:“‘打仔洪,你现在是要来做‘架两’吗?”
打仔洪道:“洪门弟子第一要义就是要义气为先,今晚我就要带火麻仁他们几个走。请水龙哥高抬贵手。”
水龙哈哈笑道:“‘打仔洪’,你真是异想天开。火麻仁居然敢来到我们義合興的地盘杀人放火,广利大舞台都已经烧成白地。他还劫持了我的妹妹水云仙,如果今晚我放了他走,我们‘義合興’的牌头就不用再挂起来了,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不是!”
“打仔洪”转身向着四周的苦力军团看去,这帮悍勇无比的苦力一看到打仔洪的眼光,个个竟然都低下头去,连水龙的问话都无人回答。
水龙顿时恼羞成怒,万想不到“打仔洪”的威名如此有震慑力,连他手下的门生对他自己都未曾如此敬畏有加,道:“打仔洪,今晚你要带人走,不是得罪我龙行水一个人,而是整个‘義合興’字头,你担当得起吗?”
“打仔洪”慢条斯理地扶起火麻仁,道:“我洪带妹一个人扛上身来。水龙哥你要如何处置,就划下道来吧。龚千担,我们走!”最后一句已经是在招呼龚千担了。
水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大喝一声:“是義合興的兄弟就给我拦住他!”
众苦力军团虽然对打仔洪畏惧非常,但是老大水龙现在发令,人人都不敢不从,顿时站在最近打仔洪的两个苦力大叫一声,为自己壮胆,舞起两把铁钩就挥向“打仔洪”。
“打仔洪”左手扶住火麻仁,待他二人快要杀到跟前,猛然挥拳打出,“打仔洪”是蔡李佛祖师陈享的嫡传一系,出拳简单直接,但是雄浑有力,那两个苦力还未反应过来什么回事,各自面门就中了一拳,像中了发炮弹一样,满面鲜红,一起直挺挺地就躺倒在地上,立时就昏迷过去。
水龙呼喝道:“全部给我上,让他们跑了,回去全部扎棍伺候!”
众苦力一听,互相对望一下,一起硬着头皮就上前围攻“打仔洪”。
“打仔洪”将火麻仁推给龚千担扶着,低声道:“好好照看着他。”说完就迎了上去,二十几个苦力舞动着铁钩将他围在中间。
“打仔洪”不愧是“联興顺”红棍战神,虽陷重围,但是从容不迫,刚猛拳风, 尽使出“蔡李佛”的“挂、哨、插”绝技,只要他一出拳,必定有个苦力应声而倒,面上带彩,鲜血横流。火麻仁虽然是勇猛,街头近身搏斗了得,但此时对比起“打仔洪”简直就是业余水准,苦力们人数占尽上风,但是“打仔洪”就好似是虎入羊群,打到“義合興”苦力军团手忙脚乱,不成章法,不一会就有七八人被打倒在地,起不了身来。
龚千担可真是头一次开了眼界,才知道什么是“街头战神”。以前自己在乡下练了几年武,自以为“吃过夜粥”,现在比起“打仔洪”来简直是狗屁不如,又是惭愧,又是敬慕,对“打仔洪”简直是敬若天神。
剩下的苦力们都胆战心惊,从未见过如此神勇之人,居然单身力敌二十几人的围攻而面不改色。“打仔洪”却越战越勇,一手挂出,就抓住身边一个苦力的头发,顺势推将出去,可怜那个苦力好像脱了线的纸鸢一样飞了出去,“嘭嘭嘭”几声,刚好就撞倒了三四个要冲过来的苦力,几个人都倒在地上,哇哇叫痛。
“打仔洪”暴喝一声:“细佬,小心了!”又是一拳打出,正中另外一个苦力手中的铁钩,那把铁钩顿时被打成曲折,弯成一团,吓得那苦力居然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余的苦力们再勇猛,都吓得双腿发软,纷纷退开,无人再跟上前挑战这个无敌战神。
“打仔洪”依旧神色自如,看着满脸惊惧的水龙,道:“水龙哥,现在我可以带火麻仁他们走了吗?”
水龙缓了半晌,才道:“打仔洪,我今晚没本事留你。但你是‘联興顺’的武执事,此事‘義合興’绝不能就这样算数。我会回去禀告山主,到时候我们‘十三行’一定全体同仁向你联興顺‘拜山’的!”
此话一出非同小可,全场震惊,水龙所言意思就是代表“義合興”正式向“联興顺”宣战。以前虽然两大会党都有殴斗,但是这次绝对真正的龙争虎斗,绝非小打小闹可言,随时都是血流成河,酿成省城大火拼。
“打仔洪”早就料到水龙这等人物岂会如此轻易能善罢甘休,毫不吃惊,淡然道:“请代洪某向令山主‘神仙余’多多拜上。‘联興顺’牌头公司上下,恭候大驾光临。”
“義合興”洪门之内又称‘顺義山’,山主(坐馆)就是江湖上人称“神仙余”。“神仙余”在洪门辈分甚高,是省城三点水帮会之内是唯一能跟“联興顺”龙头“火麒麟”相提并论的大老,这次火麻仁和龚千担刺杀日本密使一行,想不到竟掀起了两大洪门会党的大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