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在叶落前

瓜熟蒂落”“叶落归根”这是恒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但当你真正面对心仪的叶子要落入根部，化为无形，当你真正面对一路风尘走来最亲密的生命，也将不久要归于大地，化作泥土，消失无形。心，该会有多痛啊！

周日，当我从婆婆那得知外婆病重，几天不能进食时，有如晴天霹雳，我的泪如决堤的洪水涌了出来，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可怜的，苦命的老外婆啊，春节我们去探望您时，身体不是棒棒的，胃口不是好好的吗？那天午饭，我还不停给您夹菜，您吃得是多么的香啊，我们还说好明年春节再来看您呢，您怎么现在就？……
外婆，现年八十四岁，生得六个儿女，我婆婆是老三，上两个哥哥，下两弟弟，一个妹妹。而我的爱人是您的长外孙，所以您对他总是疼爱有加。在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您70出头，身体依然矫健，穿着体面，能说会道，开朗爱笑，每次见面都抓着我的手，乐呵着说个不停，是少有的爽朗老太。
可是几年前，您却突然得了老年痴呆症，谁也不认识了。为此，就连铁石心肠的爱人，谈起您时也不无动容，“想当初，外婆对我多好啊。‘阿会，阿会’叫得多亲啊。现在却不认我了……”
而更多关于外婆的消息来源主要是婆婆的笑谈——“你外婆老糊涂了，把我都当媳妇叫。村人听了都乐坏了。”“你外婆啊，有次舅妈提水给她冲凉，凉冲了，水还在，一桶尿却没了，身子臭得……”听似荒唐，但我笑不起来，反同情起外婆来了。
每年春节，家人都会去探望外婆，而今年我看到的外婆却是最不堪的状态。
去年两个舅舅一同建起了一栋连体两层新楼，各有两三百平方米。年初三这天，我们前去祝贺。可是到了却不见外婆，舅妈说，外婆住惯了老屋，不愿过来住。
直到吃饭，外婆才出现，她的出现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齐肩的白发蓬松地披散着，五六件衣服，没有章程地叠加在身上，裤子却只穿了一条，单薄地憋向一边，没穿袜子，一对双鲜艳的棉鞋微微显示春节的喜庆，乍看，真有点犀利哥形象，靠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酸涩味，……这是我外婆吗？那个爱笑爱干净的外婆吗？也许舅妈看到我的表情有点怪异，忙说：“她不肯换衣服，过年那天不知道哄了多久才全换洗了，可是头怎么也不肯洗。”
这是解释？还是掩饰呢？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拉外婆进屋共进午餐，可是，外婆不愿意，硬要坐在门口吃，于是，我也端着饭到了门口，和外婆同坐着吃。外婆不挑食，我夹什么她吃什么，吃得很快很香，叫她别急，慢慢吃。她却说：“不行，吃完要下地干活了，要不生产队长要骂人了。”
“哈哈，珍，别听你外婆叨，你外婆是老糊涂了，上次还把你娘叫媳妇了，真是笑死人！”舅妈厨房端菜路过听见我们聊天便一脸不屑地说，完了还摇摇头落下一句，“糊涂得那么厉害，要是我老了也这样那就可悲哟。”
是的，想到将来如果自己老了也这样该有多可悲啊，可是怎就没想到现在已经这样的可悲的外婆呢？
我没听舅妈的劝，继续顺着外婆的思路，笑着告诉她，“现在是过年，队长不会骂人的，因为还没那么快春播呢。看，地里不都还空着，没人在那呢。”
“哦。真的？！”她这才呲着牙，开心地笑了，继续投入地幸福地撕咬着手中的猪脚。
“外婆，你看你的媳妇多本事啊，建了这么漂亮的房子，你也搬过来住吧，一定很舒服的。这样不用每天跑来跑去，多不方便啊。”我不往鼓动外婆，希望辛勤劳累了一辈子的她晚年也能享受美好生活。听我说完，外婆左瞅瞅，又瞅瞅，欣喜地说“是啊，房子真是靓的！”可一瞬，眼神又暗淡下来，“这么靓的房子，谁知道人家肯不肯让我住啊？”
舅妈不是说外婆不愿意过来住吗？现在听到外婆此时把儿子儿媳称呼“人家”时候，我的心又是一阵酸涩。
最后，不管我怎么劝，外婆都认死理：“人家”是不会让我住的！
没办法，吃过饭，提了一些饼干和水果，要到外婆住的地方看看去。舅妈很意外，那里很脏很乱的，就别去了。我笑笑，“没关系的，反正没事干，我看看就回。”舅妈也就不好说什么了。目送我扶着外婆，沿着田间小道走去。
虽然还是春节，但是正午的太阳却把我们烤的热乎乎的，穿了三件衣服的我把外套脱了，看看外婆，满脸潮红，让她脱了一件，我抱着，她咧开嘴笑笑，很感激地说，“你这大姐人真好！”大姐？我愣了一下，但没和她计较。再走几步，看她还是热得不行，我又让脱了两件，可这回她不肯再让我抱她的衣服了，“自己的衣服都要人家拿，这么懒，我老公要骂死我的。”老公？我还没见过外公呢。看来外婆的世界只有过去，没了现在。我只好由着她，谈论她老公，我外公的故事……当走到一个岔路口时，我想考考外婆，看她是不是真会回去，于是故意不识路地说，“走哪一条回去好呢？你给我带路吧。”
“是啊，哪条呢？这条？这条？”她用手指指前边的，又指指右边，最后指着右边的小道调皮地对我笑道，“哈哈，是走这条啦，刚才唬你的。”那笑声是那么的爽朗，那表情是那么的天真，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学生一样。哈哈，外婆还会和我开玩笑，我被她的快乐感染了。
其实两条道都可通向外婆的老屋，只不过一条远些，一条近些。
来到祖屋，两个舅舅搬走后，那排房子显得更加破旧和荒凉，外婆一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满脸欣喜，上前就要开门让我进去，可是门怎么锁上了？打也打不开，外婆一脸愁云。我想外婆是不是又唬我了？可能不是这间吧，那就隔壁那间罗。我趁外婆不注意，我悄悄走过去，奇怪，依然大门紧锁！我想，外婆住的地方不可能上锁吧，可是我推了我所知道的几个房门都大门紧锁。住房都这几间啊，难道真的上锁了？于是掏出手机，想打给爱人，问问舅妈怎么回事，可还没等我的电话打通，身后就传来外婆欣喜的声音，“开了！开了！”果然，在身后一间更加低矮的房门被外婆推开了，但看不清里面的东西，我疑惑，来过那么多次，我怎么过去不知道那还有个住人的房间呢？
赶紧放回电话，把东西提过去。还没进房门就被一股鸡屎味呛出来，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嘛？明明就是过去舅舅临时搭建的低矮的鸡舍，现在仍然是鸡舍。我纳闷，怎么那么多宽敞明亮些的房子不让外婆住啊？偏要……
我推开“咿呀”的木门，太阳朗照的中午，拉开一盏15瓦的灯泡仍觉得昏暗极了。进去好一会才适应过来，我打量着小房间，面积不到平方米，全部光源来自于大门和左边一个不足半米宽的小木窗，怕冷也被糊上了厚厚的尼龙袋，进门的左边是一张一米见宽的烂了个脚的桌子，没有椅子，桌子上面一个木箱，里面杂乱地对着衣服和杂物，挨着桌子和两面墙壁的是外婆的床，床上衣服被子堆起了小丘，根本找不到坐的地方。门的前边是一张床位见宽的通道，通道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鸡毛和几屎。通道右边放着一个闲置的大豆浆机，机子上放着顶破草帽，草帽下压着件烂衣服。而整个房子最显眼，也是最大的家私要数正对面放置的一个超大鸡窝，宽有半米多，长米多的，横跨了整个房间的墙边，鸡窝下面满是鸡屎，原来异味就是从那来的，鸡窝上面堆放了一堆蛇皮袋、棍子、扫把之类的杂物，墙上则挂着个两个的开着口子的蛇皮袋，瞅瞅，里面是外婆的衣服。再往上看，三根触手可得的房梁，上去就是瓦鹏，黑乎乎，给人直压下来的感觉，细看，瓦楞上、墙上挂满了蜘蛛网，不，那不能叫网了，只能说是无数的蛛网破败后纠结在一起的缕缕黑线。这样的地方，那是叫人住的吗？
我的心里酸酸的，礼物只能放在门口。马上动手整理外婆的房间：先把地上的鸡毛，鸡粪扫入鸡窝下；然后收拾她的床铺，四五床黑乎乎的小被子，没有一张暖和的，有张破得整个人都钻得进，想必那都是子孙们读书遗留下来的产品。下了一个冬天的霉雨，感觉潮潮的，我于是一张一张抱到门口菜园的篱笆上晾晒；衣服床头床尾都是，春夏秋冬的都有，我将它们全部抱到院子的石板上晒；最后是席子，天啊，满是沙子，席子下面更是厚厚的一层泥沙，看到这场景，一直在身边跟进跟出，看着我忙碌的外婆笑了，“哇，多脏啊！”看她夸张的表情，我忍俊不禁，“知道脏了？谁叫你弄上去的啊？”“嘻嘻，都是那些小孩啦，老爬到我床上打滚。”
小孩？连鸡也不愿多呆的房间还会有小孩来打滚吗？唉，可怜的外婆。房子打扫起来实在太大尘灰了，我让外婆自个玩去。席子实在太脏不得不到屋后的小溪洗洗，趁现在有太阳。洗好席子，然后清理箱子。晕，真是八宝箱啊，衣服下面竟然挖出无数的“宝”来——一个脏碗，两节吃了一半已发霉的甘蔗，几根小棍，几个破蛇皮袋，几件衣服口袋鼓鼓，掏出竟是一团团揉得紧紧的没用的塑料袋，两三个不配对的棉鞋，还有两个饼干……
天啊，房子实在太脏，太乱。每一小块地盘都是卫生死角，每一个死角都是一个大工程。
我不得不停下片刻，梳理一下自己的头绪：阳光宝贵，时间有限。
将所有要晾要晒的先清理出去，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该扔的扔的；然后是打扫除，从天上到床下再到地下；最后是擦洗。
我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停地忙碌着，其间外婆回来两次，都被我请出门口，像孩子一样坐在石阶上，满足地吃着不知道谁赠给的桔子。其间门口还不断有村人经过，他们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然后扔下不解的眼神离开了，个别好奇的大婶则探个头进来，“搞不搞还不是一样脏？要我搞都畏啊！”扔下一句也走了。
但我不管，即使是最不堪的地方，我也要让外婆住得舒舒服服，干干净净的。清洗完毕后，门口晒着的衣服也晒得差不多了，我便给外婆分门别类地叠放开，怕她不知道，我一遍遍地重复着：“箱子左边的是现在换洗的裤子，箱子右边是现在换洗的衣服。夏天的衣服我都装在蛇皮袋里，挂在墙上，看到了吗？要穿的时候就自己取……”
“谁知道人家准不准自己翻？”外婆突然委屈地冒出一句。
“人家”怎么又是“人家”？听得我的心发寒，外婆啊，您是真的糊涂到“人家”是谁都不知道了吗？还是不堪于提起那个“人家”？“不会的，您自己的衣服，没人会不让您翻的，知道不？”我坚定地说。“真的可以翻吗？”外婆像做错事的孩子突然得到赦免一样眉开眼笑。而我却是眉头紧锁。我边收拾边和外婆拉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家常”，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反复嘱咐不停唠叨，让她的生活有序一些，毕竟下一次见面可能又要等上一年了。后来外婆的小女儿，我的小姨也来了，她指着自己四五岁的小孙女说，“我说要早点过来看看，这衰女死活不让来。要不我早来了。”小姨便帮忙将我清理出来的没用的东西装了满满两蛇皮袋，说要烧了，或扔远一些，要不给外婆见了又的拣回来堆放了。不知过了多久，爱人来电话，说时间不早了，要回去了。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这一忙就忙了两三个小时，被拾撮的小房子才算整洁了一些，但鸡窝横在那，感觉还是不舒服。爱人再次催促，无奈，匆忙交代了外婆几句便离开了，再次回到舅舅简陋的新家，感觉那相比之下也算是五星级的家了。我告诉舅妈，“外婆的被子我都抱出去晒了，迟些你再收回去吧。”舅妈脸似有难色，“年前我说想洗洗被子的，可一直没个好天气，就没洗了。”
“这么大的太阳，珍就是想晒下被子，杀杀菌也好。”爱人补充一句。他是怕舅妈难堪还是怕我难堪而出来解围呢？此时我没有心情再考究了。我们就这样匆匆离开了，我心里盘算着，明年，明年春节再来的时候一定要早点过来，那样我就可为外婆多做一些事了。可是，还没那么快到明年呢，外婆怎么说倒就倒下了，一点先兆也没有。
今天下午，我们几表兄妹一同前去探望病重的外婆，遗憾的是老远赶回来的小姑，因为家里没人照看她仅两个月大的小孩而没能同来，听小姑说，婆婆这两天都到外婆那了，昨天将鸡窝清理出来就用了一天。谢天谢地，肮脏的鸡窝终于搬出了人窝，可这是不是太晚了呢？一到舅舅家，我四处看看没有开水，听说外婆那也没提去，我便子个去煮开水，因为我特意给外婆买来了一瓶葡萄糖，我要给她喝一些，补充能量。舅妈见状，接过煮开水的，不好意思劳烦我，然后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外婆的情况：这是第九天没吃主食了，只能喝点肉汤和稀饭汤，不是我不给她吃，是她吃到几个米粒也要吐出来。放心，就是一粒不吃，我也会煮给她吃的，在老屋留有一个电饭锅煮水，煮吃的……其实，我并没问那么多。看着比我大一把年纪的舅妈在我面前变得如此惴惴不安的，我的心里突然感到很内疚，虽然我从没说过舅妈的一句不是，但是，是不是我太过着急外婆，我过度关心的言行让她感到不安了？真的抱歉。
水终于煮开了，我们便带着沉重的心情前往，外婆会病成怎样了呢？还没到，院子就出现了少有的喧闹声，原来是小姨和外婆娘家的一些亲戚在。外婆的房门敞开着，地板黑黑的，明显留有水洗的湿气，鸡窝不在，房子明显宽敞了许多，但依然那么昏暗，床上仍然是一堆被子，衣服却没有了，我喊了几声“外婆！”但没人应答，也看不到外婆的脑袋，心想，外婆是不是能下床，到客厅去了。可我不甘心，借着昏暗的光，看到床头的被子在微微起伏，我的心里一紧，心率明显加快，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床头的被子，一层，两层，三层，终于看到了外婆的脑袋，拨开蓬的头发，嘴角和眼眶凹陷，只有两个颊骨高高地立着，两眼紧闭，只有微微的气息才能感觉，外婆还活着。我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来回抚摸着外婆显得冰冷的脸颊，希望给她带去一些暖意，然后轻轻呼唤，“外婆！外婆！”可是外婆依然侧向墙壁，一动不动，连应答的力气也没有，此时我多想外婆能像春节时那样，叫我一声“大姐”我也乐意啊。可是，我连你的一声应答都听不到了，外婆，外婆！我喉咙一阵紧紧似一阵，眼泪汹涌着直往上逼，但我克制着，没让它淌下来，继而像在妈妈临终前一样，轻轻地在您的耳边说着明知道您可能无法理解的心理话，因为我不知道此经一别，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和您说上一句话。
外婆啊，你就像一片老树叶，用一辈子的爱来荫蔽您的子孙后代，现在，儿孙长大，枝繁叶茂，这正是枝丫为您提供养料的时候，您怎甘心就此离去呢？外婆，您一定坚强地挺过去啊，挺过这个坎，明天，明天一定会更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