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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读多点书,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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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是因为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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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他静静地坐在小旅店的房间里,分别给妹妹、仲平和金秀写了两封信。在给兰香和仲平的信中,他向他们“阐述”了他为什么现在不想来大城市工作的想法。他说他也许一辈子可能和煤炭打交道。在给金秀的一封很长的信中,他主要向她表明为什么他不能和她结合的理由。他祝愿亲爱的金秀妹妹和顾养民或别的一个男人幸福地生活……第二天,孙少平提着自己的东西,在火车站发出了那两封信,就一个人悄然离开了省城。
中午时分,他回到了久别的大牙湾煤矿。
他在矿部前下了车,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选煤楼、雄传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里忍不住涌满了泪水。温暖的季风吹过了绿黄相间的山野;蓝天上,是太阳永恒的微笑。
他依稀听见一支用口哨吹出的充满活力的歌在耳边回响。这是赞美青春和生命的歌。
他上了二级平台,沿着铁路线急速地向东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
准备:1982年—1985年
第一稿:1987年秋天—冬天
第二稿:1988年春天—夏天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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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生命,不论以何种形式,将会在宇宙间永存。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人类,也将继续繁衍和发展,直至遥远的未来。可是,生命对于我们来说又多么短暂,不论是谁,总有一天,都将会走向自己的终点。死亡,这是伟人和凡人共有的最后归宿。热情的诗人高唱生命的恋歌,而冷静的哲学家却说:死亡是自然法则的胜利……是的,如果一个人是按自己法则寿终正寝,就生命而言,死者没有什么遗撼,活着的人也不必过分地伤痛。最令人痛心和难以接受的是,当生命的花朵正蓬勃怒放的时候,却猝然间凋谢了。
人类之树谁知凋落了多少这样的花朵。冷落成泥,只有香如故……
美丽的花朵凋谢了也是美丽的。
是的,美丽。美丽的花朵永不凋谢;那花依然在他心头开放……
瞧,又是春天了。复苏的万物就是生命的写照。从矿区望出去,山野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一片如霞的绯红,一片如玉的洁白。小河边泛出了淡淡的浅绿。祭坟的纸钱在暖洋洋的春风中飘飞。矿医院后面的山湾里,间或传来上坟妇女如怨如诉的哭泣,犹如在唱一支眷恋往昔的歌。
这是一个伤感而断魂的季节……孙少平上井以后,洗完澡换好衣服,便一个人走出喧腾不息的矿区。他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眼神和脸色却更加严峻,头发总是被汗水卷曲得零零乱乱。他匆忙而专注地走着。似乎要摆脱什么,抑或在寻找什么;又象是有谁在召唤他。
象通常那样,他从矿部那个小坡上走下来,走过黑水河上摇曳着绿枝的树桥,爬上了对面的山,不停留地一直走向山野深处。然后,他随意在某个无人处停下来,或坐,或躺,或久久地驻足而立。
多少日子来,他天天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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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安帮助村里没办法的困难户,并不是想要在村里充当领袖。他只是出于一种友善和同情心,并且同时也想借此发展他自己的事业。
可是,现在这两个愿望都落空了。一年来,他精神状态的低落,除过沉重的债务和无力东山再起外,周围舆论的压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田福堂等人的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这是必然的。使他更痛苦的是,原来那些信任他的村民,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待他了;他们对他再不象过去那样尊重。至于象他二爸这样的人,甚至都敢对他出言不逊,摆出一副真正的老人架子。
只有一个人对他的看法是一贯的。这就是原二队长金俊武。有时两个人相遇在山里,俊武还一再给他打气。俊武永远是精明强悍的;尽管他自己家里灾事一连串,但他时常保持对村中其他人的嘲笑权和口头攻击权。虽然是农民,也和文化水平高的人一样,有个精神相通的问题,孙少安和金俊武在双水村就是精神较能相通的一对。少安只有和俊武说说话,心情才稍有好转。
但是,俊武的一番顺气话,归根结底也并不能解决他的任何问题。自己头上的虱子要自己捉。一时的畅快过后,又是那无穷无尽的苦恼……孙少安更为痛心的是,他的妻子也跟他受尽了折磨。亲爱的人自跟他结婚到现在,还没真正享过几天福。即是最红火的前两年,她虽然精神上畅快,但体力上实际是更劳累了。而现在,她体力上照样劳累。精神上却愈加痛苦;还要照顾他的情绪,安慰和开导他。他,孙少安,眼下活成了啥人了!他不能给家庭带来幸福,却把他们拖入了灾难,还要他们给自己说宽心话!
但是,也唯有妻子的怀抱,才使他凄苦的心情得到片刻的温热和宁静。一天的劳累和痛苦之后,他常常象受了委屈的孩子,晚上灯一吹,把脸埋进妻子的怀中,接受她亲切的爱抚和安慰。她两只结实的乳房常常沾满他的泪水。
感情丰富的男人啊,在这样的时候,他对女性的体验是非常复杂的;其中包含对妻子、母亲、姐姐和妹妹的多重感情。温暖的女人的怀抱,对男人来说,永远就象港湾对于远航的船、襁褓对于婴儿一般的重要。这怀抱象大地一样宽阔而深厚,抚慰着男儿们创伤的心灵,给他温暖,快乐和重新投入风暴的力量!
孙少安在秀莲的怀抱里所感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他无法说清秀莲的体贴对他有多么重要。他不仅是和她肉体上相融在一起,而是整个生命和灵魂都相融在了一起。这就是共同的劳作和共同的苦难所建立起来的伟大的爱。他们的爱情既不同于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更不同于田润叶和李向前现在的爱情,当然也和田润生与郝红梅的爱情有区别。孙少安和贺秀莲的爱情倒也没什么大波大折,他们是用汗水和心血一点一滴汇聚成了这深情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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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总是不如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难中,才使人成熟起来,坚强起来;虽然这些东西在实际感受中给人带来的并不都是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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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安砖场的熊熊炉火也随之熄灭了。
对于一个平凡的农民来说,要在大时代的变革浪潮中奋然跃起,那是极其不容易的。而跌落下来又常常就在朝夕之间。象孙少安这样一些后来被光荣地奉为“农民企业家”的人,在他们事业的初创阶段却是非常脆弱的。一个偶然的因素,就可能使他们处于垮台的境地;而那种使他们破产的“偶然性”却是惯常的现象。因为中国和他们个人都是在一条铺满荆棘的新路上摸索着前行。碰个鼻青眼肿几乎不可避免。这就是人们面对的现实。
而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在这条路上跌倒后,爬起来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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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年华如同晨曦与晚霞,绚丽多彩而又变幻莫测。
就说他和田晓霞吧,目前的关系也许仍然是一种云雾难辨的境况。
不久前,光彩照人的田晓霞突然出现在大牙湾,着实使孙少平感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和激动。本来,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够满足了;在他内心深处,对他和晓霞未来的结局,并没有奇托十分的期望,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道路决定了他对这件事的悲观论断。他永远是这样一种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侈望生活过多的酬报和宠爱,理智而清醒地面对着现实。这也许是所有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阶层所共有的一种心态。
可是,无论他怎样想,亲爱的晓霞却风尘仆仆到这黑色王国看他来了。
她来了,象一股清风,一缕阳光,一时驱散了他心头缭乱的云雾。在那短暂而美好的日子里,他再一次饱饮了爱情的甘露,时间在那一刻不再流动。忘记了过去,也不想象未来。他真愿那一瞬间变为人生的永恒……现在,随着晓霞的离去,那种缭乱的云雾又渐渐开始在他心头凝聚。唉,一旦她在他眼前消失,她就变得象故事中的人物一样虚幻——他又看不清她的真实存在了。
在孙少平的想象中,身处都市的田晓霞生活一定是满地鲜花,一片流彩飞霞;转而想想自己,现在仍然是满脸煤黑,一身臭汗,在阴暗的井下牛马般干苦力活。如果没有晓霞的存在,他在他的环境中就会心平气静,用煤矿工人一天中的喜怒哀乐来组成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现在,他却不能不从自己心灵的湖水中一次次腾升起浪漫的彩虹,企图搜寻和连结一个飘渺的世界。是的,浪漫的彩虹!飘渺的世界!而实际上,他自己的生活天地永远只是这单调肮脏的井上井下和无休无止的流血淌汗!
唉唉!你可不能沉醉于一种现在还说不来的幻想之中;你必须凝视着你双脚踩踏的土地。大牙湾的一切对你才是真实可信的。无论这里有多么艰苦,但这里的生活是真正属于你的。你只能在这黑色世界里,寻找你生存的价值。别难过,想想看,当初你漂泊黄原,在那样的境况中,你都从没失去昂扬的意志;而现在,正如你已经感受到的那样,生活才真正算走上了大路。你应该感谢命运给予你的机遇。你有了工作;你不再为吃饭和睡觉而熬煎;你还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话说回来,就是你和她的爱情,也许还不全是你所想象的一道稍现即逝的彩虹……那么,你,又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自从晓霞离开煤矿后,孙少平就一直纠缠在一团纷乱的思绪中。他对自己和晓霞关系的疑虑是自然的,也不是始于今天。想想他所处的地位和境况,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我们也不必过份担心。少平向来具有说服和开导自己的本领;他不会因此就使自己的精神陷于困顿——直接的结果有时却恰恰相反,他反而奇妙地对生活更加激发起了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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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少平和田晓霞气喘嘘嘘爬上南山,来到那个青草铺地的平台上,地畔上的小森林象一道绿色的幕帐把他们和对面的矿区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们坐在草地上后,心仍然在“咚咚”地跳着,这样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回。在黄原的时候,他们就不只一次登上过麻雀山和古塔山。正是古塔山后面的树丛中,她给他讲述热妮娅·鲁勉采娃的故事。也正是那次,他们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第一次拥抱并亲吻了对方。如今,在异乡的另一块青草地上,他们又坐在了一起。内心的激动感受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述。时光流逝,生活变迁,但美好的情感一如既往。
他粗壮的矿工的胳膊搭上了她的肩头。她的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情感的交流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沉默是最丰富的表述。
沉默。
血液在热情中燃烧。目光迸射出爱恋的火花。
我们不由想起当初的伊甸园和其间偷吃了禁果后的亚当与夏娃(上帝!幸亏他们犯了那个美好的错误……)。
没有爱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设想,爱情啊!它使荒芜变为繁荣,平庸变为伟大;使死去的复活,活着的闪闪发光。即便爱情是不尽的煎熬,不尽的折磨,象冰霜般严厉,烈火般烤灼,但爱情对心理和身体健康的男女永远是那样的自然;同时又永远让我们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议……当然,我们和这里拥抱的他们自己都深知,他们毕竟不是伊甸园里上帝平等的子民。
她来自繁华的都市,职业如同鼓号般响亮,身上飘溢着芳香,散发出现代生活优越的气息。
他,千百普通矿工中的一员,生活中极其平凡的角色,几小时前刚从黑咕隆咚的地下钻出来,身上带着洗不净的煤尘和汗臭味。
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但是,他们拥抱在一起。
直到现在,孙少平仍然难以相信田晓霞就在他怀里。说实话,从黄原分手他们后,他就无法想象他们再一次相会将是何种情景。尤其到大牙湾后,井下生活的严酷性更使他感到他和她相距有多么遥远。他爱她,但他和她将不可能在一块生活——这就是问题的全部结症!
可是,现在她来了。
可是,纵使她来了,并且此刻她就在她的怀抱里,而那个使他痛苦的“结症”就随之消失了吗?
没有。
此时,在他内心汹涌澎湃的热浪下面,不时有冰凉的潜流湍湍而过。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也许不应该和她谈论这种事。这一片刻的温暖对他是多么宝贵;他要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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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飘洒洒的雪花象无数只白蝴蝶在天地间飞舞。矿区的黑色无踪无影,和周围山野连成一片银白。
往日喧嚣的大牙湾宁静下来,充满了某种肃穆的气氛。孙少平踏着松软的荒雪,穿过马路,径直走向那个他早已打算过的地方。他来到邮政所,他是来寄钱的。除留够本月伙食和买一床铺盖的钱外,他还剩五十元。他要把这钱寄给父亲。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是的,这是他正式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能想象来,这张汇款单出现在双水村将意味着什么。他似乎看见,父亲是怎样捏着那张纸片走进了石圪节邮政所墨绿色的大门。
孙少平用一分钱买了一张汇款单,然后伏在柜台上开始填写。圆珠笔在他手里微微地抖着。当他在收款人栏里一笔一划写上“刘玉厚”三个字的时候,止不住的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