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慷慨地洒进病房,将惨白的地砖切出几何分明的光域。
邻床那位妻子,又开始了她每日的功课。她的声音不高,像山谷里细细的、却极坚韧的泉流,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冒:“a——”她的丈夫,那个被一场无情的工伤夺走了壮年心智、如今眼神清澈如孩童的男人,便跟着念,声音含混却认真:“啊——”
这是每日必定上演的戏码,他们说整整四个月了。
我听着,目光落回自己床上的磁疗仪和身上交错的绷带。那声音温软地漫过来,像一剂无关痛痒的安慰剂,敷在我心口一道看不见的、陈旧的疤上。疤痕底下,蛰伏着另一个音节,那个我总也念不好的“e”。
我盯着天花板,任回忆带着药水苦涩的气味,倒灌回来。
也是在这样好的阳光下,不过是在为周老师购买的大奔里。
美的的周老师,蹙着她好看的眉,半是娇嗔半是认真地抱怨:“你这卷舌音,平翘不分,怎么行?”她那时眼里有光,看我的样子像看一件亟待雕琢的珍宝。
于是我们做了个孩子气的约定:我教她看纷繁的K线图,她教我认最简单的拼音。在我反复提醒下她真拿来一本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封皮是那种明亮的、充满希望的黄。
“a——”,她念,口型张得圆满,像一枚初生的、毫无防备的太阳。我跟着学,心思却大半不在那声音上,而在她颤动的睫毛上。那时的幸福,简单得如同这韵母的发音。
然后轮到“o”。她说,要像轻轻呵出一团温暖的气。我照做了,仿佛那团气能裹住我们俩,与外面那个充满算计与倾轧的世界隔开。我们构筑了一个只属于彼此的、由音标与数字组成的城堡。
她伏在我肩头,发丝蹭着我的脖颈,用梦呓般的语气说,无论生老病死,无论富贵贫穷,永远不离不弃,一直爱老公,到三无棱天地合……
最后,是那个“e”。我怎么也发不对。她试了各种法子,最后灵机一动,眼睛亮晶晶地说:“你就记住,读‘恶’!善恶的恶!想着这个字,就能念准了。”我们都笑了,觉得这联想真是有趣又笨拙。谁能料到,这个为了矫正发音而强行关联的汉字,竟在后来,成了一个残酷的谶语。K线图向下俯冲的线条,比任何拼音的笔画都要凌厉。当虚假的谎言泡沫碎裂,显露出赤裸的底牌时,我眼中那个温软的“周老师”,像被按下了某个切换键。
她眼中的光,不再是映着阳光的琥珀,而是淬了冰的玻璃碴。
欺骗,是序幕;伤害,是日常;而那场最终的“重伤”,不再是一个比喻。
拳头与咒骂如暴雨落下时,我恍惚间又听见她的声音,不再是教我念“a”时的清润,也不是说“不离不弃”时的缱绻,而是扭曲的、尖利的,一遍遍重复着那个音节:
“恶!”
“你就是个恶!”
“打死他!”
“抢了他的手机”
“把他拖下车来打”
那个为了帮我记忆而存在的字,此刻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剖开了所有温情的假象。我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903楼上那张曾让我魂牵梦萦的脸,只觉得陌生。她践行了“不离不弃”的誓言——以一种讽刺至极的方式:不离不弃地,将我从健康的彼岸,亲手打入这病痛的深渊。
“……e——”
隔壁床又传来那个声音。我猛地一颤,从回忆的泥沼中挣脱,沁出一背的冷汗。那妻子正耐心地,指着课本上的鹅的图画,对丈夫说:“看,像不像一只大白鹅?e——”
我的舌尖,不自觉地抵住下齿龈,试图模拟那个音。一股混着铁锈与苦涩的味道,从喉头漫上来。这个简单的韵母,于我,已成了一口深井,井水里沉着一段被彻底绞杀的情爱,一个被彻底颠覆的世界。我发不出声。
阳光移了些许,照到9床那边。光晕笼着那对夫妻。女人正用湿毛巾,极轻极柔地给男人擦脸,从额头到下颌,如同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男人顺从地仰着脸,目光追随着她,那里面没有复杂的爱恋,只有全然的、动物般的依赖与安宁。然后,她端起水杯,自己先试了试水温,才将吸管小心地递到他嘴边。
这一幕,静默无声,却比任何一堂拼音课,任何一句山盟海誓,都更直抵人心。我忽然想起《诗经》里那些古老的句子,它们穿越三千年尘烟,此刻却如此鲜活地映照在这间病房: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诗句此刻念来,没有半分浪漫,字字都是沉甸甸的“在”与“守”。是在灾厄劈头盖脸砸下时的“在”,是在繁华散尽、灵智蒙尘后的“守”。它不是月光下的吟哦,它是烈日下的躬身,是无数个日夜里的“a、o、e”,是端到唇边的一杯温水,是毫无嫌隙地处理那些最不堪的污秽。
美丽的周老师,也曾“与子成说”,说得那般真切动人。可她的“执子之手”,最终执成了将我推向深渊的暴力。誓言在变故的试炼前,薄如蝉翼。而眼前这对甚至可能从未说过任何华丽誓言的寻常夫妻,却在巨大的无常面前,用最朴素的行动,书写着“偕老”最坚实的注脚。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问题太大,太沉重。此刻,我只觉得,善或许就是这病房里日复一日的、枯燥的拼音课,是那杯试过水温的水,是面对破碎时不言放弃的凝视。而恶,或许也并非一定是滔天的罪行,它可能就藏在一个转身的冷漠里,藏在利益天平倾斜时瞬间的狠心里,藏在那句为了教学而随口说出、最终却一语成谶的联想里。
阳光继续西斜,将两个床之间的过道,划成明暗交织的两半。我的一半,阴影渐浓,身体与记忆的疼痛在寂静中愈发清晰;他们的一半,依旧明亮温暖,像一幅定格了永恒的油画。女人的声音又轻轻响起,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
“a——”
“o——”
“e——”
这一次,我没有试图跟读。我只是静静地听着,让那朴素的声音,像清澈的溪流,一遍遍冲刷心头的创口。我知道,我需要学的,远不止是拼音的正确发音。我需要重新学信任,学辨别,学在见识过极致的“恶”之后,依然能看见、并能相信,这尘埃世间,确实存在着一种极致的“善”。
它不喧哗,不承诺,它只是“在”。像此刻窗外的太阳,明日依旧会升起,照在善的肩头,也照在恶的脊梁。而活下去的意义,或许就是在漫长的康复之路上,学会承受全部的阳光与阴影,并最终,能为自己,重新拼读出一个完整的、不再残缺的“我”。
今天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19天,窗外阳光明媚……